前几天，有个道长给我介绍了一个老和尚，说建议我去找他聊聊，那个人很有趣，而且深不可测，非常有意思。有趣的和尚我认识的多了，有些是看破红尘的红三代，有些是为情所困的江湖浪子，还有一些是有慧根，从小出家，都是不怎么规矩的人。可能是因为我就是一个没规矩的人，从小到大最讨厌束缚，所谓物以类聚，所以身边的人也是这样，都比较江湖，比较潇洒。所以我也没把这个老和尚当回事，想着以后有时间再去找他聊聊吧。天极蓝极干净，云极高极白，不冷也不热，舒服得要命，这种时候，就适合躺在院子里，随便喝几杯，从下午喝到深夜。因为心情很好嘛，也希望别人的心情也好一些。我就联系了一下那个老和尚，说以后有机会过去拜访他，然后给他带一根很漂亮的野山参（我们今年和中华老字号做联名款人参，送了几根鲜参样品，用青苔和树皮包着，在冰箱里放了一个月，都要坏了，正好拿给他）。老和尚原本蔫蔫的，有气无力的，听到人参，立刻精神了，说，那太好了！你赶紧过来，我们杀只鸡，野山参炖土鸡，秋冬进补就特别合适呀！他说：这个嘛，我们寺院当然和俗世不一样，不能随便杀生。我们嘛，晚上杀，天黑，佛祖看不见。他说，佛祖既然是无所不知，自然也能理解我们的难处。做和尚那么清苦，女人没得，儿子也没得，连只鸡都不让吃，还有谁愿意来敲钟啊？所以我们晚上杀，给他个台阶下，他假装看不见就行了。哎，这天下万物，阴阳转化，没有杀，哪有生，没有恶鬼作祟，哪有人信佛法无边啊？所以杀生也是修佛，到时候多给它念几遍经得了。他说，哈，什么修佛不修佛的，无非是个形式，都是一个活法。他说，那你早点儿来，我们过午不食，那个土鸡可不好炖。然后我第二天早早就去了，老和尚很慈祥，快步过来，接过人参，招呼小和尚赶紧洗洗，然后和鸡一起炖，还嘱咐他用熬药的炉子多焖一会儿，好入味，留下我自己在风中凌乱，一时间觉得自己去的不是寺院，而是饭馆。老和尚安排好人参，才想起我，笑眯眯地照顾我过去坐，然后施主所来何事？做超度法事还是换童子，他们都可以做，他们也可以提供上门服务，但是路费得单独支付，车也要好，起码要搞个滴滴专车。我哭笑不得，说都不是，就是闲来无事，找他随便聊聊。我心想，好家伙，幸好带了人参，要不然还真没得聊了！和出家人聊天，有三不问：不问年纪，不问师承，不问修行功力怎么样。但是这个老和尚不好骗，他看了看我，反问了我一个问题：什么是佛法？这个问题就不好回复了，就打了个机锋，说：佛云，不能说，说即是错。我只好胡乱说，因为龙应该藏在云里，佛法应该藏在心里，所以言出即错。老和尚点点头，说，陈郡谢氏，芝兰玉树，果然名不虚传。世人皆说谢安信道，这是胡说八道。古人名字里有“之”的才信道，所以王羲之是信道的不假，谢安却是信佛的，他最好的朋友支道林，就是一个和尚，他们还喜欢去喝花酒。老和尚终于看我顺眼了，说他那个道长朋友，人不错，就是不靠谱，也不给他介绍个阔手面的香客，多布施布施他们寺院，搞个水陆大会的，就会找这种打秋风的！哎呀，当和尚太惨啦！然后他就说了自己的故事。他说，他是江苏东台人。东台是出和尚的地方。好多人不知道，和尚也有帮派的，而且很严重，但凡一个地方出了一个高僧，就会带动身边好多人出家，像江苏东台，安徽颍上，都是出和尚的地方。好多人说，出家人慈悲为怀，与世无争，这是不懂装懂。和尚才是最在乎名利的，寺院是争权夺利的地方，越是名寺大庙，利益就越大，纷争也最多，也最脏。他说，寺院才是真正的国中之国啊，它不交税，不查账，自负盈亏，好多寺院的主要收入是给海外洗脏钱。一家寺院，到底收入多少钱，分给谁多少，没有人知道，也没有人能查。所以谁控制了寺院，就相当于控制了一个聚宝盆，而且还能传下去。这么大的利益，又是大家都没注意到的地方，当然要偷偷摸摸自己占住，所以一个和尚出息了，就会赶紧让亲友过来，占住关键位置，再谋求其他寺院，慢慢就控制了一个地区，甚至一个城市的寺院。中国的名刹古寺，好多都被和尚帮派控制了，镇江帮，盐城帮，阜阳帮，这都是半公开的秘密。和尚说，我们嘛，是丐帮！都要吃不上饭了，太难了，你多给呼吁呼吁，让信徒们给我们捐点儿香火啊，别老往那几家大的跑，他们光顾着数钱了，哪儿有时间念佛啊！然后他继续讲，说自己是东台人，家里穷嘛，就托了一个关系，出家做了和尚。当和尚第一要相貌好，第二要聪慧，相貌好以后可以做住持，聪慧可以陪人谈经。他自己嘛，长得马马虎虎，聪明也不聪明，所以就落了下乘，随便跟了一个不得意的师父。他说，自己这个师父嘛，属于比较傻的，就是真信了佛法那一套，老老实实念经，踏踏实实修行，恬静淡然，与世无争。这世界，本是黑白颠倒，善恶不分的，凡事你都要倒着看，口号是喊给别人听的，道理是骗外人信的，你自己信了，那就完了，肯定要走霉运了。所以他师父就走了霉运，连累他和一个师弟，也都跟着打入冷宫，干最苦的活，拿最少的钱，吃最差的饭。但是他师父还是乐呵呵教导他们，说吃亏就是福，要知足常乐，要感恩寺院，要心怀善念，要相信佛祖他老人家无所不知，万法皆空，因果不空，万事皆有因果，凡事皆有报应。当年，当地发生了一件奇葩事情，两个和尚因为抢夺一座寺院（住持的位子），各自纠结了好多人，在山上大打出手，还打死了人。当地政府觉得实在不像话，就开始严查严打，把闹事的和尚都抓起来了，让当地推选一个靠谱的和尚上去。大家推选来、推选去，互不相让，最后竟然把他师父推了上去，让他做了那座小庙的住持。他师父勤勤恳恳，老老实实，做了几年后，又被调到了一座大名鼎鼎的寺院，在那边做了衣钵寮的执事。衣钵寮是寺院的特殊机构，是专门为寺院方丈服务的，比如方丈做法事时，出位拈香、捧香炉，帮着方丈接待客人，回复信件，帮方丈写疏文、写法语。他师父很高兴，因为不是什么寺院都有方丈的，要大名鼎鼎的寺院才有方丈，这些都是佛教宿老，都是国宝级的高僧。这个寺院的方丈，从不接客，也不外出，也不交代他什么，平时就一个人在一间很小的禅房修行。他原本以为这是高僧淡泊，后来才发现，不是这样，他是被人囚禁起来了。因为老和尚不允许徒弟敛财，徒弟们心怀嫉恨，就把他囚禁起来，不准他对外交流，也不准他外出，对外说是闭关修行了，其实是被囚禁起来了，就等着他死后，好接手他的位置。他师父非常吃惊，因为这个老和尚是他非常尊重的人物，属于他的精神支柱，一直是他的目标，他的信仰崩塌了，完全接受不了。他趁着一次学习的机会，把这个事情跟京城的一位信佛的老领导说了一下，恳求他救救老和尚。老领导大为惊骇，觉得很不可思议，简直就是匪夷所思，以老和尚在世界佛教领域的地位，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？！他连夜去了寺院，明确说要见老和尚，如果老和尚在闭关，那他自己就去地宫里看看他。寺院见他态度坚决，只好把老和尚放了出来，让他和老领导见面（他师父也在）。老领导紧紧握住老和尚的手，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？为何这么多年没有出来？是否是被人限制了人身自由？请他一定说出来，他马上处理。老和尚微微一笑，说没有，没有，我只是在闭关修行佛法罢了。老领导不信，再三问他，老和尚只是不语，后来就说自己累了，想回去继续修行。他师父当时听老和尚这么一说，心里也是咯噔一声，完全不能理解，想着出家人不打诳语，你怎么能说谎呢？而且你这样说，要把我置于什么地步呢，这不是要害死我吗？他怔怔地看着老和尚，不知道说什么好。老和尚走后，这个师父马上被叫走，打发到了一座偏远小庙，让他砍柴、担水，各种折磨他。这个师父带着两个徒弟，在那座偏远小庙继续念经、修行，但是对于那件事情，一直无法介怀，从此不再念经，只是砍柴、担水、烧火做饭。两个徒弟也跟着师父，砍柴便砍柴，担水便担水，烧火便烧火。师父临终前，召集两个弟子，告诉他们，你们跟着师父，也是委屈了，钱也没有，佛法也没学到，问他们有什么疑问吗？他师弟就问师父：你从来和我们说佛法，佛法到底有没有？他师父就感慨，说自己念了一辈子佛法，终究不懂佛法，但是他相信佛法肯定存在。他问师父，如果佛法真存在，那为什么老和尚要害你？是不是佛法错了？或者是老和尚错了。他师父就说，佛法没有错，是念佛的人错了。老和尚也没有错，是寺院错了。他就摇头，说寺院错了，就换一家寺院。念佛的人错了，就换一批人念佛。如果整个世界都错了，供奉的都是邪魔，那佛就是魔，这佛法还如何修？他没有哭，只是在心里想，佛法是最无用的东西！佛法在心里有什么用？！有谁知道？！有谁能看到？！他先去了海南，又去了深圳，人年轻，胆子又大，很快就认识了许多红色子弟，一些后来大名鼎鼎的人物，他搞走私，卖批条，做房产，很快成了巨富。他师弟依旧贫寒，依旧信佛，他告诉师兄，自己一直在修行，现在世道乱了，妖孽丛生，世人只信鬼怪，不信佛法，他想建一座寺院，弘扬佛法，希望师兄可以帮他募捐。他说，如果佛祖存在，就不会看着他师父惨死，也不会看着和尚们作恶。这种狗屁佛祖，不信也罢！他师弟想了想，说，如果我能证明佛法，你能否助我修庙？他师弟在大河边，用干柴筑起了一座高台，在上面浇了汽油，然后躬身上台，说：今日我以身证法，如果佛法真的存在，那么今日业火，烧不死我。微笑着，念诵着经文，盘坐在火堆里，最后被烧成了一块黑炭。他觉得师弟疯了，拼命喊着救火啊，救火啊，自己也想冲进火堆，却被大火拦住，眼睁睁看着师弟被烧死，直到最后一刻，他诵经的声音还未停止。他出钱捐了一座寺院，就在北京郊区，让他师弟的信徒做了住持，算是完成师弟的遗愿。众信徒收敛了师弟的遗体，发现了许多舍利子，将它供奉在了寺院里。他说，他继续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，突然有些厌恶了，但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，他不信佛，也不信命，想着人活一世，就要轰轰烈烈，等到他要死的时候，也像他师弟一样，在万众瞩目中烧成一块火炭，也是快哉！有一天，他出差去了从前出家的城市，想起了那座自己待过的乡野小庙，于是过去看看。他发现，当年他们三个人在的小庙依旧存在，他师父的小小的坟茔也在，而且立了一块碑，碑文署名竟然是那个被囚禁的老和尚。又想，和尚果然都是虚伪的，人都死了，还弄这些东西有个屁用！当天晚上，他喝多了酒，走到街角，发现有一座老房子着火了。大家奔走哭喊，拼命救火，有个女人哭倒在地上，说自己的儿子还在屋子里，要去救他，被人死死拖住。他看着熊熊大火，一时间有些恍惚，突然想起他师兄坐在大火里，慢慢念诵经文……他闭着眼，念诵着经文，慢慢走进火堆。烈火瞬间吞噬了他的头发，眉毛，他怕得要死，想走，但是又想坚持坚持，就大声念经，继续往前走。到处都是火焰，到处都是浓烟，他在浓烟里呛得喘不过来气，他觉得自己要死了，但是他还抱有最后一丝信念，自己死就死了，死之前要救出去那个孩子！他在浓烟里迷失了方向，掉落的火柱狠狠砸在了他背上，他觉得自己的腰断掉了，觉得自己的鞋子都燃烧起来了，觉得自己要死掉了，他突然想起师父，想起自己那个师弟，他们死前在想什么？他挣扎着起来，匍匐着起来，发现声音在他身后，像是一个孩子！他跟着声音爬行，爬了一段，发现火小了，身上也不疼了，自己试了试，竟然站了起来，他循着声音继续找，终于找到了那个昏迷在地上的孩子。他来不及多想，抱起孩子，朝着外面跑，刚跑出去，后面的房子轰然倒塌……他的头发全烧光了，光秃秃的，像个和尚，身上倒是没有大恙。他心想，也许这就是我的命，于是散尽家财，出家做了和尚。他不愿意去大庙名寺，就在自己修建的那座寺院出了家，也喝酒，也吃肉，偶尔念念经，觉得挺好的。用他的话说，什么修行不修行的，都是一种活法，你觉得好，就是好。他说，其实挺后悔的，当年真不该散尽家财，最起码要办一座养鸡场，这样每天都可以吃鸡了。我又问他，为何当年老和尚说他师父是个好人，而不是个好和尚？他说，老和尚是说，既已出家，就是僧人。作为僧人，个人荣辱生死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不能让佛教蒙尘，不能让世人对佛教失望。所以老和尚选择了自囚至死，选择了辜负他师父。他说，谁都没有错。世间万物，黑白转化，并没有绝对的黑与白，看你用什么角度去看。我又问他，那你师弟为何没能证明佛法存在？你为何能逃出火场？他说，佛法不是用来表演的，也不是证明给别人看的。他心中有名利，所以失败了。我救人时，没想证明佛法，只想救人，佛法就出现了。他说，打鸣报晓也是它，烧汤炖菜也是它，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是它，看你如何安排它。他说，人分好人、坏人，和尚自然也分好和尚、坏和尚。你不能因为寺院里坏和尚，就说寺院都是坏的，说佛法不存在，这样不客观，也不真实。这些我都能理解，但是我放不下。他说，这是大争之世，道门之争，佛门之争，大国之争，到处都有纷争，天道无常，争也是天道。纷争没错，只是自己厌恶纷争，属于着相了，看不穿，看不破，如果哪天看穿了，就是他离开的时候了。他说，还是不能对人间绝望，虽然世间那么多纷争，但是真遇到大事，大家还是会摒弃私怨，共同对外。他说，国之大事，在祀与戎。这祀与戎，自是人间最大的道。我说，是啊，今年也怪了，台风老来，还来了两次，我们玉雕厂的狗窝都给吹太湖里了。老和尚说，台风肆虐，作恶人间，江南那边几个老家伙祭了法坛，唤醒了地宫里的一个老供奉，老供奉打开了一个上古法阵，马上就把台风推走。他说，咋不能啊！大家都互相坑嘛，他们也坑我们的！大家互相推，最后估计要推到高丽那边去。回去后，看看新闻，说台风原本正面袭击上海，却突然拐弯了，而且赚了一百八十度的超级大弯，就像是被什么力量给弹开了，连日本人都觉得不可思议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