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人说，这个事情吧，发生在二十多年前，他记得很清楚，发生在他五十岁生日第二天。他说，你之前说过，很喜欢倪匡先生，那应该也知道他当年的历程。我跟他差不多，也都是大运动时逃出来的。当时跑路，有几条路，有从珠海去澳门的，也有从云南那边去金山角的，最多的还是从深圳那边跑香港。跑香港，是因为香港人好啊，他们看我们这些偷渡客可怜，会给我们吃的，掩护我们，好多警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放我们过去，后来那批人成长起来，都成了香港的中坚力量。他说，倪匡先生是文人，文人可以靠写作生活。他不行，他就是一个只有两把力气的粗人，只能做粗活，后来就跟人去泰国做工，去橡胶园割橡胶，很苦很累。不过好在橡胶园都是华人掌管，华人待遇总归会好一些，做得好的可以做点儿翻译这些工作。他说，他当时在泰国做了好多年，从最底层的橡胶工做到管事，也因为他会说华语（新加坡这边称普通话为“华语”），机灵点儿，也给大老板跑过腿，所以大老板还比较重视他。他当时也没多想，就跟着去了。后来，他才知道，原来大老板最开始在印尼做橡胶园。后来印尼发生了震惊一时的排华事件，屠杀了几十万华人，大老板才跑去泰国。现在东南亚排华事件频出，大老板担心泰国也不稳，所以想转到越南（他有个朋友在那边做高官），又担心那边人手不够，所以想找一些知根知底的过去帮忙。他说，他们当年住在越南西贡，那边被称为“亚洲小巴黎”，法国风情，很罗曼蒂克，过得也很好。大老板比较相信他，让他做了管家。越南当时称华人为“中国间谍”，要求他们缴纳12两黄金后出境，不然就送到改造营。大老板去找他那个高官朋友，却被构陷成间谍罪，当场打死了。他说，他当时得到消息，知道大事不妙了，赶紧找了大小姐（大老板夫人早就去世了，只留下一个唯一的女儿），建议她赶紧跑路，不然怕来不及了。大老板留下了好多财产，有古董字画，金银珠宝，股票债券，他们就拿了一些金条，其他的都没带。他们缴纳了黄金，上了政府安排的船，才知道，这依然是一个死局。因为那个船并不是轮渡，而是破烂的渔船，而且没有食物和水，这种船怎么回国呢？后来刘德华主演的《投奔怒海》电影，还讲了这个事件。他说，他当时给了渔民不少金条，让他买了一些食物和水（让大小姐剪断了头发，涂黑了脸），往柬埔寨那边开，后来好歹开到了金沙。到了金边，他把金条换了点儿钱，找了个地方藏了起来，然后慢慢打听，才知道越南屠杀了好多华人，他们算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。说到这儿，老人也感慨了一声，说我们华人勤劳勇敢，自强不息，不管流落到哪里，都能很快积累财富，所以很容易就成为别人的眼中钉，所谓匹夫无罪，怀璧其罪啊！所以华人不管到了哪里，都发自内心希望祖国能强大啊！只有祖国强大了，他们在外面才敢抬起胸脯做人，不怕被人砍杀，不怕被人收割（这个老人在新加坡多年，依旧保留了中国国籍，虽然子孙都换成新加坡籍了）。他说，他当时安慰大小姐，留得青山在，不愁没柴烧。他们从柬埔寨回到泰国，到了之前那个橡胶厂。那个橡胶厂还属于大老板的产业，只是交给当地人打理。他就让大小姐出面，说大老板身体不好，在法国养病，并任命他做橡胶厂的负责人，鼓励大家好好干。他原本就从这家橡胶厂做出来的，什么工种都做过，加上大老板之前名气很大，老关系还在，所以很容易就做起来了，没过几年，就做成了当地著名的大橡胶厂。他虽然是实际上的橡胶厂掌管者，但是坚持认为橡胶厂还是大老板的，大老板死了，那就是大小姐的。所以各种账目，他都仔细核对，然后给大小姐审核，也只拿自己该拿的钱，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。大小姐嘛，她还想着父亲在越南的财产（他父亲秘密隐藏了好多财产），后来等越南那边稳定后，她秘密回去了一次，发现以前住的别墅改成了军营，那批财产彻底找不到了，才终于死心了。大小姐回来后，应该是深思熟虑后，就过来跟他谈，说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，希望能嫁给他，让他继续经营好橡胶厂。他当时很震惊，因为一直以来，他都恪守着身份，对于大小姐只有尊重，这样猛然一说，反而把他吓了一跳，有点儿亵渎女神的感觉。后来，他找了一些当地德高望重的人，问问他们的看法。他们都说，大小姐虽然出身尊贵，但是今非昔比，落水的凤凰不如鸡，和你也算是般配。而且偌大的产业，里里外外都是你负责，她要是嫁了人，换个姑爷过来管你，你也未必服气？他想了想，也是这个道理，后来又和大小姐谈了几次，终于决定和她结婚。他们婚后没有孩子，他也没觉得什么，还很珍惜这段婚姻，觉得是自己高攀了，所以用心呵护妻子，对她特别好。就这样，在他五十岁那年，已经成为了当地首富，商会会长，自己也有些志满意得，觉得这一生总算没有虚度。那一天，他忙完工作后，很晚才睡觉，然后就做了一个怪梦。他梦到，自己带着几个手下，还有妻子，拿着一张名片，去拜访一个大人物。那个名片的地址，是一个典型的南洋风格的街巷，就是有一个大大的门牌，走进去是一条街，类似华人街这种。好像是走进这条街之前，周围都是彩色的，蓝色的天，绿色的流水，墙面上贴着彩色的明星广告图画，墙壁上还有一些彩色的涂鸦，就是很正常的状态。但是走进这条街后，好像所有颜色都消失了，天空是浅灰色，地面是土灰色，墙壁也是白花花的，就像彩色电视变成了黑白电视，天地间只剩下了黑白二色，有种阴森森的感觉。小山丘上密密麻麻都是坟包，天空上飘荡着纸钱，远处有红着眼的野狗死死盯着自己。他觉得身体越来越重，也越来越冷，腿脚像是灌了铅，走也走不动，但是又知道必须往前走。他看了看，那孩子眼睛像两个黑洞，并没有眼睛，他认出了这是曾经死在橡胶园的童工。又走过一个拄拐的老人，老人回过头去，尖声笑着，也是两只眼睛黑洞洞，像是在死在越南的老花匠。他心里乱糟糟的，想着这些人都死了，都死了，这莫不是阴间吧？他当时就一个念头，他要回家，他老婆还在家里等着呢！他走啊走啊，终于走到了尽头，尽头是他老婆和一群人坐在那里打牌。他心里终于放下了，张开嘴，想喊她，却发不出来声音。他走过去，伸出手，想拉她，手伸出去，却穿过了她，像是穿过了一团空气。他终于绝望了，知道自己已经死了，现在自己应该是灵魂，所以抓不到人。他绝望地跌坐在地上，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腐烂，慢慢变得稀薄，慢慢离开这个世界。他当时只是觉得很惭愧，没有提前把后事安排好，担心老婆完全不懂商业，以后怎么生存。这时候，他胸口突然一阵刺疼，像是被烙铁灼伤了，疼得他几乎要喊出来。他挣扎着起来，拼命寻找声音的源头，找了许久，终于在一个角落里，看到一个老太太。老母亲低声呼唤着，朝他伸出了手，一支瘦弱的苍老的手。他强撑着走过去，拼命伸出手，终于触摸到了母亲的指尖。那一瞬间，有一股很奇妙的感觉，他原本浑身都是冰冷的，指尖也是冰冷的，浑身像被冻僵了，但是却能感受到母亲指尖的温度，那种暖暖的感觉。渐渐的，这股慢慢传达到了他的手指上，接着是手臂，然后是身体，最后整个身体都温暖了。这个世界也像重新获得了生命，或者像冰封的世界融化了，迅速从黑白色变成彩色，他慢慢坐起身来，就听见周围一片尖叫声。后来，他才知道，原来自己已经昏迷半个月了，医生都判定死亡了，所以家人给他准备了葬礼，没想到在大家吊唁的时候，他竟然从棺材里坐起来了！术士发现，他的房间被人布置成了一个阵法，床铺下都是用血绘制的咒文，还是最歹毒的死咒。而害他的人，就是他的妻子，那个一直高高在上的大小姐。他很震惊，不敢相信，因为结婚十几年了，他们一直相敬如宾，没想到她却处心积虑要杀死自己。大小姐见事情败露，也说了实话，她说自己从来没喜欢过他，也不愿嫁给一个下人，当年下嫁是权宜之计，现在她又有钱了，自然想要换个般配的人，人之常情而已。他说，你看，你努力奋斗了一辈子，觉得自己终于改变了出身，改变了阶层，其实在别人眼里，依旧是那个割橡胶的下人。国有国法，家有家规，妻子杀夫，当然是死罪。这种事情不需要报官，他自己就能秘密处理掉。但是他想了几天，终于决定放她走。大小姐携带家产去了法国，在那边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，但是没几年，就得了恶疾，临终前幡然醒悟，把遗产留给了他，并请求他原谅自己。他去法国处理完后事，突然觉得世事苍茫，心中一时悲苦，也是心灰意冷，就将橡胶园变卖了，去了新加坡，隐姓埋名，一直到今天。他说：“我曾经富可敌国，不可一世，却连一个深爱的女人都留不住。”我等老人心情平复一些后，问他：当时您在梦里，感觉胸口一阵刺疼，那是什么呢？他从衣服里掏出来玉石给我看，是一枚玉料平平、雕工平平的小玉雕。他说，他当年从家乡跑路时，母亲把她佩戴了一辈子的玉石给了自己，说是外婆留给她的，让自己一定要贴身佩戴，会保佑他。他感慨说，那块玉石，后来真救了自己。他后来一直去苏州买玉雕，也是这个原因。老人说，改革开放后，中国邀请华侨回国投资，他是第一批响应的，就是想回去找她。但是回去后才知道，母亲当年把所有能吃的都给他带走了，自己活活饿死了。他哑着嗓子说，后来他追查到，母亲死后，被埋在了一座荒山上，他就用开发的名义，把那块山头买了下来，开发了一个公园。他亲手把那些年买的所有玉石都埋在了公园里，希望能陪伴她，希望她能安息。他说，自己年轻时，也想做一个大英雄，去匡扶社稷，去叱咤风云，去光耀门楣，到了这个年纪，才知道，所谓名利，都是过眼云烟，只有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，才是最大的幸福啊！我远远看着他，仿佛看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，变成了一个孩子，慢慢走回母亲的怀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