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个朋友他经历的事情也很多，那天酒后他讲了一个补习班的故事。
他说，东北人考学是最努力的，因为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考大学，只有考上好大学，才能在家乡找到工作，不然就只能在家待业，或者出去打工，所以东北的教育内卷已经达到了无敌状态。
兔子说，他们那个县城，教师节，每个家庭要给班主任送二千块钱的购物卡、加油卡。
你想想，东北小县城，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千块，过一个节，要送出去大半个月工资。
因为太卷了，大家都送，你不送，担心老师会歧视你们家孩子，万一对孩子不好，考不上大学，这辈子就完了，所以必须送，怎么都要送，不收还不行！
然后大家都比着送，谁都怕老师不高兴，结果恶性循环，越送越多，最后轰然崩塌。
他有一个远房亲戚，家里条件不行，原本两口子都在国企，后来都下岗了，家里三个老人，二个躺在床上。男人没办法，就去了南方一家建筑工地打工，女人在家照顾老人。后来男人出了事故，把胳膊砸断了，只能在家做零工，女人就一边照顾老人，一边做点儿零活，凑乎着过日子。
这种家庭，真是卷不起，怎么也凑不齐给老师送的礼物，更上不起补习班。
在他们那边，要想成绩好，必须上补习班，因为有些老师上完课，会再开一个付费的补习班继续讲课。你交钱才能上，你不上，就肯定跟不上。
所以这个小女孩，虽然非常非常努力，但是成绩还是提不上去。
她也是个懂事孩子，知道自己家里条件不好，就自己忍着，拼命自学，每天等别人走了，她还在教室里自学，经常熬到深夜。
有一天，她在学校里自学到深夜，有道题怎么也不会，越想越不会，越想越难过，后来就趴在课桌上哭了。
然后，有个老教师就过来了，说看见她每天在这里自学，很努力，他也觉得很欣慰，有这样的学子，何愁祖国未来不行啊！
他就提出，自己可以免费给小女孩补课，让她每天这个时间来学校就可以了。
他看了一遍小女孩的教科书，给她深入浅出讲解。他讲得特别好，真正高屋建瓴，举一反三，比以前的老师水平高多了。
小女孩特别高兴，给他连鞠三个躬，说自己以后一定会报答他！
老教师就笑，说不用你报答，教书育人，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，原本就是我们教书人的任务啊，你能好好学习，以后报效祖国就好了！
父母就觉得这事情有点儿蹊跷，一个小姑娘，深更半夜去学校找一个陌生的男教师补习功课，这事情听起来就不对劲儿。
他们打听了一下，说学校并没有这样一个老教师，又找了门卫，也说学校那个时间没有进来这样的教师。
他们犯了嘀咕，觉得这个老教师估计有问题，别是坏人，有危险。但是他们又实在出不起补习班的钱，也不敢去质问老教师，怕他生气了，不给补课了怎么办？
他们就出了个主意，就是小女孩在屋子里培训，大人在外面蹲守着，有问题就喊一声，家长就冲进去。
春夏秋还好，大冬天的，有时候落了大雪，孩子父亲蹲在外面，一根接一根抽烟，身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，终于等到孩子出来了，想站起来，却站不动，身子早就冻僵了。
哎，穷人家庭啊，就是这样凄凉，穷人家的孩子难，家长更难。
后来，孩子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，原本可以选一所很好的大学，她坚持选了东北师范大学。
拿到录取通知书后，她就在教室等老教师，但是老教师却没有来，后来都没有出现过。
小女孩就慌了，让父母赶紧找，也给父母描述了老教师的形象，让他们多打听打听，看看是否是附近学校的老师，不管怎么样，都要当面感谢他一下。
父母左右打听，后来问到了，说附近原本有一所小学，早就坍塌了，没有了。原来那个小学有个老教师，是当年的老右派，被下放到这里的，之前是南方一个大学的教授。老教授终生未婚，一辈子在这里教书育人，死了就埋在了原来的小学操场处。
孩子父母就联系了南方那所大学，找到了老教授当年的照片，照片里老教授戴着黑框眼镜，穿着中山装，额头上是深深的皱纹，一脸严肃地看着前方。
小女孩看见照片，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，说是他，就是他！
小女孩找到了原来那所小学的操场，给老教授烧了好多纸，感谢他几年来的教诲，说自己已经考上了东北师范大学，毕业后还会回来，像他一样守在家乡，教书育人，希望能给家乡培养出更多的人才，也希望他们可以回来建设家乡。
火光熊熊，纸灰凝结不散，缓缓飞舞，像是老人在那使劲点头，说，听到啦，我听到啦！
兔子说，现在这个年代，不太可能有孩子吃不上饭的，或者活不下去的孩子，实话实说，我们政府扶贫工作做得是真好，怎么也会让你吃上饭，不至于挨饿。但是孩子的精神娱乐活动，那就做不到了，也是真负担不起。
他说，所以对留守儿童来说，更缺乏的反而是精神生活，最好的就是可以接他们到大城市，比如来北京，坐坐地铁，逛逛大商城，去看看大城市的样子，这样他们才能对外界有向往，才更有奋斗的目标。
他问，你们公司能否赞助一批孩子来北京见见世面，可以给你们送锦旗啥的。
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拒绝了，说我们可以捐一批玩具和儿童书，电视机也可以，但是接他们出来，还是有风险。现在社会戾气太重了，孩子出任何问题，都担不起责任，也怕被骂用孩子炒作，沽名钓誉。
兔子也叹息，说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？这几年就很奇怪，做坏事被骂，做好事也要被骂。他们做公益也经常被骂，说是吃人血馒头，吃留守儿童的流量，都不知道这帮魂淡怎么想的！
他说，他们做公益时遇到了一户人家，父母常年在外面打工了，家里就一个孩子和他奶奶。奶奶有点儿老年痴呆，头脑不清晰，每天勉强做点儿吃的，就在那里打瞌睡，怕孩子出去出事，就把他锁在家里，常年锁在家里。
孩子抬起头，看到的永远是空洞洞的天空，荒芜的苍冷的天空，连只鸟儿都不飞过。
兔子他们发现了这个儿童，就很担心他，因为孩子很小，也不上幼儿园，长久一个人在家，语言功能都有些退化了，说不了长句子，只能磕磕巴巴、断断续续说出来，而且很怕见人，甚至怕出门，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手心冒汗，腿脚哆嗦。
兔子也跟教育专家联系过，他们说这种就有点儿自闭症倾向，还是要多和人接触，这样下去，很危险。
兔子他们做了很多努力，找志愿者和他沟通，周末带他出去玩，但是收效甚微，毕竟孩子需要父母长期而坚定地陪伴，不是一次二次干预就能好的。
后来，他们就发现，这个孩子渐渐变了，开始变得开朗了，胆子也大了，也敢和大家开玩笑了，笑得开心放肆，像换了一个人。
春节时，孩子父母回来，还专门感谢了兔子他们，说感谢你们，让我们家孩子正常了，不像以前一样闷了，越来越活泼自信了。
他就找了一个女性志愿者，慢慢问孩子。孩子就说，因为他爷爷回来了，每天陪他玩，还送了他一个礼物，他给志愿者看了看，是一个很粗糙的手工发条青蛙。
兔子就问了问孩子父母，因为他印象中，孩子爷爷早就去世了。
孩子父亲听说后，又看了看孩子手里的铁皮青蛙，当时脸色就变了，吞吞吐吐地说，孩子爷爷以前在一家轧钢厂做技工，他的爱好就是铁皮玩具，他收集了许多铁皮玩具，自己还亲手做了许多，最擅长的就是这种铁皮青蛙。
但是，他说，孩子爷爷早就去世二十多年了，他去世后没多久，孩子奶奶就老年痴呆了。
他们很紧张，担心会不会出问题，兔子还安慰他们，说自己爷爷，应该没事的，而且能陪孩子玩玩，也是好事。
后来，他们观察，孩子也没出什么问题，就这样渐渐长大了，后来成绩也不错，考上了初中、高中，他书包里始终放着那只手工铁皮青蛙。
有一年过年，孩子骑自行车回家，被一辆大货车给撞了，撞得很严重，整个自行车都被卷到了汽车底下，拧成了麻花，但是孩子身上除了擦破了层皮，别的都没事。
事后，他发现书包被压扁了，里面的铁皮青蛙被压成了一个大铁饼子，就像大卡车在上面连续碾压了多次，还流出来了黏糊糊的东西，像鲜血一样。
有懂行的人就叹气，说孩子爷爷的魂就寄居在了铁皮青蛙上，是他帮孩子挡了灾，现在应该魂飞魄散了。
今年，孩子考上了大学，去爷爷坟上烧纸，说自己考上了南方的大学，那边没那么冷，也有许多人，他以后要定居在南方，不再回来了，希望爷爷安息。
坟上有一只碧绿色的青蛙，温柔地看着他，最后呱地叫了一声，慢慢爬开了。
兔子喝多了，在那感慨，说我们东北太难了，东北的孩子也太难了，我们都太难了。
我母亲是黑龙江的牡丹江人，我也是半个东北人，我记忆中的东北，还是很美好的，那黝黑的土地，碧蓝的天空，庄重的高山，那低低飞起的天鹅……
我那个曾经富饶又坚强的大东北啊，我多灾多难又坚强勇敢的东北老乡，他们为了共和国建设流尽了最后一滴血，现在开始流泪了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