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我第三次来日本。

我们住在世田谷区，日本传统的老富人区，因为不懂日语，还要续签证，就找了一个司机兼翻译陪同我们过去。

这个司机人很好，他来日本快三十年了，很喜欢日本，一路上跟我讲日本的种种便利，整洁干净，服务严谨细致，没有官僚气息。

这个的确是这样，日本的政府大楼看着都很陈旧，公务员跑来跑去，热情认真，完全没有官僚气，这是我们要学习的地方。

办完签证后，司机送我们回来拿资料，他在门口等我们。

我拿完资料，刚开门，就看到马路对面的房子里，走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太太，用手指着他，大声说了几句日文，然后狠狠把手指朝旁边一横。

我听不懂日文，也能看懂她的手势，类似“走开！”“不准站在这里”之类！

司机很尴尬，跟对方道歉了几句，鞠了个躬，赶紧走到了我这边。

别说日本了，即便在中国，用手指指着别人大喊大叫，都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。

我就问司机，怎么回事？

司机就说，他刚才站的地方，可能离老太太的房子近了一些，所以老太太不舒服，让他离开这里。

我就觉得很荒谬。

因为老太太的房子，和我住的地方，隔了一条几米宽的小路，司机站在小路上等我，又没有站在她房子那，跟她有什么关系呢？

我们退一步说，你家的房子挨着马路，人家就不能顺着马路走了？

哪怕再退一万步说，人家就是站在你房子旁边了，又没去你家里，你有啥好愤怒的，要让人家滚开呢？！

我当时就想骂她，却被司机拦住了，说没啥的，有些日本老人就是这样，有些是右翼分子，说白了，就是歧视中国人！

我听他这么一说，更觉得恶心了，就想去骂骂她，司机还是拦住了，说算了，算了，习惯就好了。

我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，办完事，就请他去居酒屋（日本人白天看着衣冠楚楚，晚上到了居酒屋，就兽性大发，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，鬼哭狼嚎的，简直不像人）喝了一杯，随便聊了聊，他就讲了自己的故事。

他说，自己是东北人，90年代来的日本。

90年代来日本的东北人，人人都有一个血泪史。

那时候，中国开始了下岗潮，下岗哪里都有，但是东北最严重。因为东北是老工业基地，基本上都是国企，国企裁员，两口子一起下岗，那真是走投无路，人间地狱一般。

他说，东北那时候有多乱，有多苦，你们想不到的。我这么说吧，别说尊严了，人命都不值钱。黑社会都去劳务市场找人，卸一条腿，只需要三千块，一条人命也没多少钱。

所以，东北惨啊，是真惨！

树挪死，人挪活，大家都拼命想办法，这边活不了了，就去外地，有人去南方打工，最好的就是去韩国，去日本打工。

他说，我们家当时条件还不错，我父亲是工程师，母亲是家庭主妇。但是父亲一下岗，家里就断了生计。关键是未来不知道会怎么样，国家会不会好了，大家都很慌。

后来父亲当机立断，拿出了家里所有积蓄，找中介给我办了日本留学，让我来这边找找机会。

说是留学，其实也是变相打工。当时语言学校是读半天，工半天，学校会给你找工作。不过你不会日语，只能去一些小厂子帮工，像纸箱厂、铸铁厂，主要干体力活。

他说，自己当年还是个毛头小子，什么也不会，老出错，老挨骂，日本老板（一个小老头）很严厉，一遍遍让他重复，一遍遍让他练习，每天都让他精疲力竭。

不过这个老头只是严厉，人并不坏，觉得他们来自穷国家，饭都吃不饱，经常请他们吃饭，吃饭团，吃桶面（当时国内只有泡面，没有桶面），周末的时候还请他们喝瓶啤酒，给他们这些漂泊海外的穷学生带来了不少慰藉。

他说，他第一次领薪水时震惊了，当时在日本打工，时薪大约一千日元（按照当年的汇率折合成人民币是六七十元钱），那可是90年代啊，他父亲当年一个月薪水还不到五百块！

换句话说，他在日本打工一天的薪水，就相当于父亲一个月的工资！

所以他当时没有什么想法，就是拼命干！拼命学日语！因为学好日语才能去更好的地方打工，赚更多的钱！

他说，自己念完语言学校，也念了大学，后来兜兜转转去了一家不错的公司，他当时很努力，人也长得不错，公司有个日本姑娘很喜欢他，老给他带便当，后来两个人就在一起了。

他说，那是他的初恋，他非常感激这个日本姑娘，也很爱她，也幻想过许多未来的生活。

后来，他才发现，日本人分得很清楚，她可以喜欢你，可以和你谈恋爱，但是结婚不行。

而且日本人非常善于掩饰，就是表面上看着很热情，其实内心深处根本看不起你，你觉得和他是朋友，跟他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，其实他根本把你当傻瓜。

他在爱情和事业上都受了打击，就从公司辞职了，后来去了一家中国人开的小公司，在那里做司机，主要给来日本旅游的中国人做司机，也兼做导游，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。

他说，咱们中国的老铁们，实话实说，的确素质不高，说话大声，不爱排队，但是都是热心肠，有啥说啥，不会背地里给你使坏，和他们在一起安全！

我问他，怎么看中国人在日本生活？会不会有歧视之类的？

他说，歧视当然是有的，怎么可能没有呢？富人歧视穷人，有文化的歧视没文化的，在哪里都一样。

他说，他们属于早期移民，是在国家最穷的时候过来的，文化程度低，素质属实也不高，语言也不行，每天就知道打工赚钱，什么都怕，受到欺负也不敢反抗，怕被遣送回去，所以备受歧视。

他说，绝大部分的日本人还是好的，他在打工时也遇到过许多很好的人。有些人所谓的歧视，其实是一种误会。因为语言交流不畅，风俗文化不同，很容易产生误会，造成矛盾。

他举了个例子，说日本人平时吃饭，是不讲话的，讲话会被认为是失礼的行为。但是对咱们中国人来说，吃饭绝不仅仅是吃饭，还是迅速拉近关系，促进感情升温的地方，讲话比吃饭还重要。

好多日本人觉得中国人素质低，吃饭还讲话，说话声音大，这其实属于文化差异（日本人晚上在居酒屋一样很吵，其实都差不多）。

他说，当然了，我们去人家的地方，还是要遵守别人的规矩，也希望去日本的游客都尽量文明一些，给他们留下好印象。

然后他说，最近这些年，日本人对中国的态度又变了。

因为中国人有钱了。

以前来日本的，都是穷打工的，穷学生，或者公干去日本的，到了这里，看着高楼大厦，眼花缭乱的，觉得什么都好，什么都买，音响、电视、收音机，连马桶都买爆了。

现在中国经济越来越好了，来日本的游客也有钱了，都去买奢侈品，去吃最贵的餐馆，让日本人心理很复杂。

一方面好多店铺都配备了会讲中文的导购，以及翻译器，要服务好中国人，赚中国人的钱。

一方面他们又很失落，就像看到一个穷亲戚暴富了，既看不起这种暴发户的土豪气，内心深处又很羡慕他，总之就是很复杂。

他也感慨，祖国现在真是太厉害了，做梦也没想到，好多地方都超过日本了。他前两年回国，看到中国的高铁超过了日本的新干线，中国的美团、支付宝、手机、电动车，都全面碾压日本，而且商品什么的比日本多多了，觉得真是太了不起了！

他决定了，明年就回国，他可以去中国的日企工作，老婆可以去语言学校当老师，未来中国越来越富强了，搞不好会有日本的穷学生来中国打工了，他也会对他们好一些，就像当年日本工厂的老头对他们也很好。

他也担心儿子爱上一个日本姑娘，又搞不懂人家的真实想法，最后弄得遍体鳞伤。

他说，还是咱们中国姑娘好啊，尤其是东北姑娘，大大咧咧，不拘小节，有什么说什么，稀罕你就跟你走，让人处着踏实！

这几天，又遇到了一个特别的日本人。

他是日本一家大型超市的收银员，见我们是中国人，主动跟我们说话，说自己叫柱子，是在中国长大的，让我有事情找他——“柱子哥在这片儿说话好使！”

我很好奇，他的中文怎么那么好，简单跟他聊了几句。

他说，自己是日本人丢弃在中国，被中国人捡走养大的，属于战争遗孤。

我就明白了。

二战后，日本人战败，好多人仓促逃走，在当地遗留了许多孤儿，就被称为战争遗孤。

这些孤儿的父母，好多都是侵略过中国的战犯，手上都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，这些孤儿作为仇人的孩子，把他们丢弃，一点儿问题都没有。

但是东北人好，可怜他们，就把他们偷偷抱回家收养了。

七八十年代，中日建交，好多孤儿回到日本寻亲，回到日本生活，这些就是战争遗孤。

柱子说，他现在有两个父母，一个是日本的，一个是中国的。

他回到日本后，找到工作，有了经济能力，就给中国的养父母写信，想把他们接到日本来，结果养父母拒绝了。

养父母说，他们当年收养他，就没想过回报。他们那嘎达，别说大活人了，就是路上见到个小猫、小狗的，要饿死了，也会给口吃的。让他不要多想，日本现在过得好，你就在那嘎达好好整！

柱子说，他现在每年春节都去中国过，去东北过！那边天冷，热闹，杀年猪，放鞭炮，发红包，他大年初一还要给养父母哐哐磕响头！

我们住的地方，有个很小的公园。

日本每个社区都有这样的小小的公园，一个秋千架，一个小滑梯，一块沙土地，附近的孩子都在这里玩。

我们家的小娃娃，每天去小公园和日本孩子一起玩，大家一起滑滑梯，挖沙子，荡秋千。

去年，九子还小，刚一岁多，在那里交了一个朋友，是一个日本小姑娘，两个人一起挖沙子，比划着手势交流，感情很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