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部分城市的档案室,是和军政部门一起的,也有的甚至就在部队大院里,总之都是重兵把守,戒备森严的地方。说起来,简直让人不敢相信,他们进入荒村,不是开车,也不是坐船,而是大晚上,提着一个灯笼走过去的。带路的区长一边擦汗,一边连声道歉,说:孙特派员,真是抱歉,只是咱们这里确实情况特殊。档案馆在山里的一个荒村里,要想进山,只有走这条山路。孙特派员点点头:说,韩区长,我可以理解。不过我有一个疑问——孙特派员说:既然山路难走,我们为什么还要深夜进山?韩区长原本乐呵呵的笑脸,猛然凝固住了,他支支吾吾地说:这个嘛,这个问题嘛——这时,前面一棵枯树上有只乌鸦嘎一声叫,猛然从树上窜起,吓了大家一跳。孙特派员右手按住了腰里的手枪,眼神犀利地看着他:——谁不让进?国民党特务?老猎人脸色发苦,说:那倒不是,他们哪儿敢进这里啊!这里啊,这里是一个鬼村子,白天进不得,只能晚上走鬼道进去!旁边胖胖的韩区长怒斥他:说什么呢?!咱们这是新时代,要讲科学!孙特派员才放下心,他左右转了一圈,看着远处黑黢黢的大山,山脚下漆黑一片,确实有些鬼气森森的。他笑着问:所谓鬼怪,不都是晚上出来吗?怎么咱们这里反着来了?韩区长使劲擦着脸上的油汗,挤着笑脸说:就是嘛!他是胡说嘛,就是胡说八道嘛!月光从天上斜斜地射下来,逐渐照在山上,山上慢慢有了一些亮光,就看见升腾的白色浓雾在山间翻滚,显得深不可测。孙特派员眯着眼睛看了看,发现山上突然出现了几点绿莹莹的鬼火,鬼火在山涧游动,看起来非常鬼魅。孙特派员慢慢走过去,伸手轻轻一握,就把一个绿莹莹的光点抓在了手里。无数只萤火虫从山脚下飞出来,连成了一行绿莹莹的光带,朝着山下延伸,最后形成了一条路。孙特派员点点头:萤火虫组成的路,应该叫天堂之路才对,怎么叫阎王指路呢?老猎人说:兵荒马乱时,也有土匪啥的进入避难,然后就不见了。韩区长说:这里,我们没资格过问,都是“上面”的人直接进去,包括物资什么的,也都是他们直接协调。我们也就给他们带带路,所以里面的事情,我们也不清楚。他结结巴巴地说:孙特派员,前面就是禁区了,我们没资格进去,就在这里等你吧。他发现,这其实是条溪水冲刷出来的小路,隐藏在杂草里,七拐八绕的,白天还真看不出来。因为萤火虫喜欢栖息在潮湿的溪水旁,成为了特殊的指引,所以形成了独特的“阎王指路”。山路崎岖,很难走,好在他身体不错,也南征北战习惯了,所以虽然很费了一番力气,好在有惊无险,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,终于下到了山脚下。他蹲在地上,喘了几口气,转过身去,看着周围的一切。黑漆漆的天空下,隐约看到轮廓的山影,漫山遍野都是绿莹莹的萤火虫,流萤点点,一滴滴黄绿色的光点,组成了一个个神秘怪异的图案,像一个个古朴的大字,又像一组神秘的密码,鬼魅又美丽,充满了诱惑之美。他呼吸着大山深处冷冽的空气,觉得这一切美丽极了,也神秘极了。村子没多大,死气沉沉的,他走了好久,路过了一个个老房子,就没有一家有灯光的地方。整个村子都是死气沉沉的,仿佛是一个得了麻风病的死村。他回头看看,月亮已经隐到了云层中,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也渐渐消失了,整个村子死寂、僵硬,风呼呼地吹在脸上,火辣辣地疼,他裹紧了大衣,迅速往前走。他心想:管理这个档案馆的,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他原本以为,藏在深山老林里的档案馆,肯定会特别神秘,也许是座古庙,甚至是一座防空洞,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,竟然是这样一个建筑。这里原本是一个特别破败荒废的小村子,一路走来,都是普通的败落的破屋,有些屋子甚至塌了顶,残桓断壁下露出一些石碾子、拴牛石凳,记录着有人生活过的痕迹。但是,此刻,在小村子尽头,突然出现了一座恬静秀气的江南庭院!那一溜儿长长的矮矮的黑檐白墙,两扇精巧的朱漆小门,外面挂着两盏红灯笼,随风轻轻晃动着。作为传统的苏州人,他对于这种庭院太熟悉了,他从小就在这种院子里长大的嘛!苏州庭院,也叫苏派建筑,它的特色是“粉墙黛瓦”、“小桥流水人家”。“粉墙黛瓦”,指的是墙是白墙,瓦是黑瓦,建筑大多用黑、白、灰三种颜色,“小桥流水人家”指的是建筑多依水而建,高低有致,远远看去,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。但是在这个荒蛮、诡异的荒村里,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温婉的苏式建筑?!他突然有些紧张,无端想起小时候看《聊斋》时的场景,他定了定神,推了推眼镜,才慢慢推开了小门。小门应声而开,他用灯笼左右照着,长廊,假山、水池,的的确确是苏式庭院!院子很大,看不出来有几“进”,他一进进走进去,最后走到了后院。他用灯笼仔细照了照,门上挂着一个牌子:苏州档案室。他也松了一口气,折腾了大半夜,总算能见到一个活人了。进去之前,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,这里虽然是国家严密监控的档案室,但是因为里面涉及了许多玄学秘密,所以国家也会邀请一些高人参与保护,尤其一些比较特殊的城市,譬如北京、杭州、西安,都由隐世的高人亲自看守。这些人,并不都是道骨仙风,好多是邋里邋遢的老头,成天抱着酒葫芦喝酒,有些则是痴痴呆呆的中年人,问什么都摇头,这些人看着不起眼,但是说起身份来,可能都是某个道观师祖级的人物,绝不容小觑。这个屋子很大,装修得富丽堂皇,地板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,墙壁上镶嵌着各种黄铜雕塑,屋顶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很夸张的水晶吊灯,四面墙上都做成了酒柜,摆放着各种洋酒。屋子里有一个很大的真皮沙发,有个年轻人躺在上面,他穿着一身西式的猎装,叼着一根雪茄烟,手里轻轻摇着一个高脚杯,里面盛满了血红色的红酒,听着爵士乐,眯着眼看着他。在他身后,还有几个穿着雪白制服的姑娘,垂手而立,伺候着他。他吓了一跳,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,怎么去了上海滩的夜总会?!他赶紧退了出去,又用马灯照了照,没错,牌子上确实写着档案室!可是,这个年轻人又是怎么回事?!这里到底是档案室,还是十里洋场的歌舞厅?!那个年轻人躺在沙发上一动没动,只是手微微动了一下,做了一个手势,意思是让他噤声。那个年轻人,轻轻晃着头,手指也轻轻晃着,竟然是在听音乐!他彻底暴怒了,使劲一拍桌子,叫了声:同志?!这里是不是苏州档案室?!那个年轻人还是头都不抬,只是做了一个挥手的手势,他身后默默站着的姑娘很快走了出来。他还要争辩,姑娘伸出一根指头,在他脖子下方一点,他就觉得眼前一黑,倒了下去。他觉得浑身酸疼,爬起来,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鸡窝里,身旁一只老母鸡,充满戒心地看着他。他觉得脖子疼得厉害,揉了揉脖子,才想起昨天的事情!他呼一下站了起来,打了打浑身的鸡毛,气冲冲地过去,要找年轻人算账!年轻人穿着一身西装,带着一顶时髦的帽子,怀里戴着一块怀表,露半截金链子,手里转着一支钢笔,饶有趣味地看着他。这时,他发现桌子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烟斗,烟嘴是一种黑色的玉石,看起来特别精致。因为档案室嘛,最忌讳的就是烟火,是绝对不能吸烟的,哪怕是个假烟斗,看着也不祥。此外就是这个年轻人的打扮,这种打扮,他在旧上海的租界见过不少,好多外国人,或者一些时髦的年轻人,偶尔也有这种打扮,但是在这种地方,却是他第一次见。年轻人翘着腿,一脸戏谑地看着他,仿佛在看一个笑话。他再朝着其他地方看看,发现屋子里随便丢着各种档案,随意堆在了墙角,就像随便丢弃的破烂。他使劲拍了桌子:你怎么敢——你怎么敢这样对待档案?!那个人慢慢抬起头,还是用一种嘲弄的表情,说:哦,那应该怎么对待?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,说:你应该——应该——好好保护好它们!他大怒,想过去把那一墙酒全部砸个稀巴烂,但是看到那个人身后的女人,还是忍住了。他咆哮起来,说自己是国家派来的特派员,是专门负责档案馆的!他使劲拍着桌子:那又怎么样?!这个村子,这个院子,包括你,都是国家的!你有义务,也必须,保护国家机密!然后,他皱起了鼻子:先去洗个澡吧,神清气爽才好谈事啊!孙特派员恨恨地掏出手枪,使劲拍在了桌子上,没想到手枪突然走火了。而且手枪的枪口,正好对着那个年轻人,轰一声射出了一粒子弹。就看见在那一瞬间,原本懒洋洋往外走的年轻人,猛然伸出了左手的两根手指,稳稳地夹住了一个什么东西。孙特派员大吃一惊:你,你,你,你,你——怎么能夹住子弹?!年轻人伸出了空荡荡的手指头,冲他晃了一下,说:没夹住。孙特派员才松了一口气,也安慰自己,刚才肯定是看花了眼了,人哪能夹住子弹。他想追上那个人,问问档案室到底是怎么回事,刚走了一步,有东西硌了脚,低头看看,是一枚子弹壳。他有些恍惚,这是刚才他射出去的子弹壳吗?难道说,刚才那个人真抓到了子弹?他神情恍惚地往外走,才发现这个院子很大,而且也有不少人。这些人,有些人在修剪花草,有些人在采摘水果,有些人在打扫马厩,他又开始恍惚起来,想着外面都解放了,这种大家族一个个吓得惶惶不可终日,这里怎么还是封建时代?他拉住花农,想给他讲讲现在的政策,打土豪,分田地,人民翻身做主人了,咱们不用再忍受这种剥削和压迫了!但是不管他怎么样,对方对他都是充耳不闻,仿佛他不存在一样。他觉得这里越来越古怪了,想着还是出去找人打听打听,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。出去看了看,他发现这个村子有不少民居,但是都荒废了,整个村子竟然是个死村子,什么人都没有。但是村子里死一般安静,别说是人,连一只鸟儿,一只虫子都没有,完全就像是一个死村子。他就想着,既然这样,那干脆先走出去,多叫几个人过来处理吧。走到山脚下,就看见山上灌木丛生,野草纵横,哪有什么小路?他坐在山脚下,一直等到晚上,却没有发现萤火虫出来。他失落地走了回去,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,有人给他端了一锅面。那个人喝着红酒,拿着刀叉,优雅地吃着精致的西餐,听着优美的爵士乐。他看着自己那个黑漆漆的锅,烧得一塌糊涂的面,忍不住问:为什么我只有面吃?然后他切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牛肉,放在了他碗里,说:这下子公平了。年轻人说:要等下大暴雨,只有下了暴雨,山上才会流淌溪水,萤火虫才会出来指路。不过,那个年轻人抬头看了看天,说:老夫夜观天象,最近一个月都没有雨了。孙特派员冲了进去,开始到处翻找,想找一个可以通讯的东西。年轻人靠着皮椅,懒洋洋地说:你在找电话吗?我们这里可没有这种东西?孙特派员更加恼火,说:电话,电台,发报机,随便什么都行!年轻人反问他:老夫在这里活得好好的,为什么要和外界联系?孙特派员有些抓狂:那如果有人闯进来盗取档案,怎么办?年轻人有些奇怪地看着他:那是我的问题,和你有什么关系?孙特派员彻底崩溃了,他抱着头蹲在了地上:那我如何跟组织汇报工作啊?孙特派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又问问他,他就不耐烦地摆摆手,说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,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吧。他问年轻人,档案在哪里,他要趁这段时间赶紧整理好。年轻人推开旁边一扇门,露出了里面满满一屋子的档案,以及地上散落的档案,说:这里,这里,还有这里,都是。年轻人:你看见这个村子了吗?每一间房子里,都堆满了档案。孙特派员怎么也想不到,他最后竟然在这里足足呆了三年。他用了三年时间,将所有档案重新整理了一遍,也发现了档案里隐藏的秘密。那个木牌子大约有半个手掌大小,上面雕刻着古怪的花纹,看着非常精致。年轻人对他说:你是山头火命,年轻时做事情太激进,伤了五脏六腑,刚极易折,恐怕活不到五十岁。所以让你在这边呆了三年,用太湖水滋润心脾,搬搬运运,滋补身体。孙特派员这时候已经和年轻人积累了深厚的友谊,也知道他的确是个高人,见他这么郑重,知道这东西定然不凡,于是躬身拜谢。他更加吃惊了,说自己现在连老婆都没有,孙子又从何谈起呢?孙特派员更加吃惊了,因为三年来,这个年轻人都表现得非常高傲,对于好多大名鼎鼎的人物都不屑一顾,而且锦衣玉食,夜夜笙歌,从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,却对他这个孙子这么看重,看来他的确不一般。这么想想,他更加慎重,于是问他:能否多指点几句,他这个孙子的事情。年轻人就笑了,说你想多了,我说的意思,和你想的意思不一样。年轻人就笑了,说好多事情啊,说得太清楚,就没有意思了。说话间,那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又一次出现了,在山上形成了一条天路,绚烂而神秘,仿佛在给他送行。那个少年就淡淡地说:你我缘分已尽,此生不会再见了。孙特派员被他噎了一下,想说点儿什么,又不知道说什么,他点点头,开始往外走。走到半山腰,那个年轻人还站在那里,仰望着太空,一动不动。但是那句话,特别模糊,孙特派员并没有听清楚,他只是记得当时他的口型,后来他根据口型推断了无数次,最后推算出来了一句话:快逃命吧,他/她/它要出来了。不过老人想了一辈子,也没有想明白,这个他/她/它,到底是什么意思。而且终此一生,他无数次去了苏州,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神秘的天路,甚至连带路的人都找不到了(韩区长大运动中被整死了,猎人也失踪了)。但是,他始终记得那个人说的,那个木牌子是留给他孙子的,算是他欠他孙子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