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告诉我父亲,附庸风雅买的古董字画都是假的,要想买到真东西,要从盗墓贼手里买,他们才有好东西,然后他就联系了盗墓贼。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老头儿,老是伛偻着腰,他总是穿一身黑衣服,说话、做事都慢声细气的,他老咳嗽。他长得并不凶,只是没什么表情,总是很冷漠,也不和别人说话。他每次过来,就带一个藤条箱子,然后打开,一件一件摆出来,玉器、金饼子、陶罐、宫灯,有一次还带来一个大瓮,用一个毛驴车拉过来的。别人看东西时,他不管,也不抽烟,就是笼着袖子,懒洋洋地晒太阳。等看完后,要什么,就让他留下,也不还价,看着给一些就好了,然后他们就去喝酒。他不喝酒,也没人让他喝酒,他简单收拾一下,就慢慢走了,要是我在家,他也会呆一会儿,带着我出去放风筝。我母亲很提防他,因为她觉得盗墓的人心狠,胆子也大,别给我拐卖了,或者弄古墓里闷死了。我父亲则不以为然。他说盗墓是这样,都是小作坊操作,而且必须是血亲家属,父子、舅甥这种。先挖盗洞,挖开后,一个人下去捡东西,一个人在上面接应。下去的,一定是儿子、外甥,因为东西递上来后,怕上面的人见财起意,不把底下的人拉上来。老父亲绝不会闷杀儿子,但是儿子有可能闷杀父亲。所以做这行的人,见惯了生死,性子偏冷,只是对孩子好,让我放心跟他去玩,而且老头子地位很高的,跟着他不会吃亏。当时他不仅带着我到处跑,他甚至还把我带到他们家,吃吃喝喝,过夜喝酒。他们家在徐州铜山那边,鼎鼎大名的楚王汉墓所在地,当地放羊的老人,都经常在山上捡到点儿玉片、铜钱之类的。所谓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所以当地对于盗墓这种事情,也是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,当时家家户户都有些汉玉、汉剑之类的,当时不值钱的。徐州当年,极重男人,女人吃酒上不了席,我虽然很小,也能坐在席上,跟着他们喝五吆六的,他们喝酒时,也给我的饮料里滴几滴。喝酒的都是一些老盗墓贼,他们不抽烟,抽的是大烟(罂粟壳子熬制的鸦片烟),大烟包是甜丝丝的,混合着辛辣的白酒,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。这帮人啊,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,什么都不在乎,有一次我母亲过来找我,看见一个老头子往我嘴里塞大烟枪,气得她再也不准我参加这种老人局。我小时候身体弱,这个老人就去央求我母亲,让我跟他练武,强健体魄,我母亲觉得这倒不是坏事,就同意了。所谓穷文富武,读书其实是成本极低的,真正要花钱的是练武。练武可不止是请师傅,还要吃好多补药,练一些锁骨之类的还要泡药浴,要不然练得太狠,身子被掏空,很容易就废掉了,泰拳就是这样。所以真正的老拳师都有一个传下去的方子,里面会记载吃什么补药,泡什么药水,这些都是不传之秘。好多武术现在就剩下一个花架子,除了被新中国改良了“屠龙技”以外,好多也是因为这个方子没有了,练不成了。老人教我练的什么,我早忘了,好像是八卦掌一般的东西,我记得是在地上按照八卦方位摆了好多青砖,让我踩着青砖练步伐,他自己演练了一遍,两脚像不沾地一般,飞一般就过去了。我觉得这种没用,谁没事踩着砖头玩啊,他就给我演示了一下,轻轻一个垫步,手一搭,就上了二米高的围墙,而且一只手吊在那里,像一挂钟。后来我看冯骥才先生的《神鞭》,讲到鼻子李,单指勾在墙上,感觉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。后来我刚学会上树,光着脚,两只手搂着合抱粗的大树,一口气就能爬上去,还能蝎子爬墙(这是用后背撑着墙往上走),然后被我母亲看到,又紧急叫停了,觉得我学了这招啊,保不准哪天翻人家闺房去,偷香窃玉,被人家打断三只腿。哎,现在想想,我搞不好能成为一个武林高手的,结果现在只会翻个侧空翻什么的,骗骗小娃娃了。后来他就不再教我练武,也很少再卖东西,偶尔带我去“吃讲茶”。当年的老规矩,有人闹了纠纷,要请一个德高望重的人去茶馆,请这个人给大家评评理,主持主持公道,叫做“吃讲茶”。我父亲当年就经常被邀请过去“吃讲茶”,主要是商业上的纠纷,涉及到盗墓这种,就需要老人出面了。印象中他总是和和气气的,也不说什么话,就听大家讲讲,然后劝一劝,就没事了。大家尊重他,是因为他的三个儿子都死了,死于一起诡异的盗墓。当时有个放羊老头发现了一些零星的古董碎片,然后找人讲了讲,他们用洛阳铲试了试,发现是一个古墓。放羊老头有些担心,说了一个事情,说他之所以发现这个古墓,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很古怪的烂泥塘,烂泥塘没多大,但是水很深,很冷,黑黝黝的,里面不仅没有鱼虾,周边连一根草都没有。有一年盛夏,天上突然打雷了,羊群惊了,有一只羊疯狂乱跑,跑到了烂泥塘边,突然就陷了进去,像是被什么东西抓去了。他后来抱了一只鸭子丢进去,发现鸭子惊慌失措往回跑,结果没跑几步,就被什么东西拉了进去。放羊老头说,这个地方不太吉利,你们挖的话,最好先把这个烂泥塘给处理了。他当时过去看了看,丢了几个鹅蛋进去,试了试,鹅蛋没有漂上来,又丢进去一只鹅,鹅扑腾几下也消失了。他们就弄了一个抽水机开始抽水,结果抽了一下午,水里也没见多少,后来他儿子就等不及了,决定不管他了,夜长梦多,别把警察招过来,先挖墓再说吧。第二个儿子,端着猎枪往水塘里放枪时,被水里的东西拖了下去。他封死盗洞,调来了十几台抽水机,抽了几天几夜,终于把水塘的水抽干了,却发现里面都是烂泥,什么活物都没有,把烂泥挖开后,发现有一从枯死的老树根,密密麻麻的,里面裹着好多骸骨,其中一具就是他二儿子的。从此以后,他不再盗墓,只是偶尔帮人出出货(比如卖给我们家那些),后来出货都不出了,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。再后来,他越来越沉默了,我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他,是他带我去田埂上看牛耕田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就是当年埋葬了他三个儿子的烂泥塘,后来改造成的水田。再后来,我出去念书,加上父母离婚,我们远赴他乡,就和他再也不联系了。现在想想,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,我母亲也不知道,我父亲应该知道,但是他也没说过,大家都不把一个盗墓的放在眼里,我当年也不怎么把他当回事。我只是记得,他当年牵着我的手,慢悠悠走在田埂上,慢慢看着老牛耕田。他很喜欢看老牛耕田,眯着眼睛看,皱纹里都是笑意。他应该去世好多年了。我今年都37岁了嘛,他活不到这个时候了。他之前说过,盗墓的人不会善终,即便善终,也不能安葬,要把骨灰丢进水里,也是一报还一报,也不知道他的骨灰最后丢在了哪里。想想也挺感慨的,都是苦命人,若非实在过不下去,谁愿意做一个下三滥的盗墓贼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