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州天气很好,晚上下一些小雨,淅淅沥沥的,白天阳光明媚,很适合出去散步。疫情封城,哪儿也去不了,只能带着千千千在小区散散步,看看草地上零星的野花,蓝盈盈的,学名叫做阿拉伯婆婆纳。捉虾我很厉害,以前有个老人,教过我,就是孟爷爷。弄一个老葫芦,把葫芦嘴锯开,里面放点儿鸡骨头,上面系一根麻绳,丢掉河里,第二天拽上来,就会有好多虾。我们捉虾的时候,旁边有一个老大爷,须发皆白,小脸红扑扑的,真是鹤发童颜。他老想看我们捉到了没有,又不好意思,就在旁边装作散步,走了一圈又一圈。我慢慢拉着麻绳,结果葫芦卡住了,我拽了又拽,它一下蹿了上来,他正在“散步”,朝我们这里喵了一眼,却发现有一个“暗器”袭来,当时大吃一惊,就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刻,他身体往后猛然一仰,猛然来了一个后空翻,堪堪避了过去。而且是随手就翻了一个,脸不红,心不跳的,还给我们抱抱拳,说一声“见笑了”!我小的时候,体弱多病,家里也请过一个老拳师,教过我几招。他说我身子骨太弱了,就教我了几招花架子,像鹞子翻身,还有侧空翻,我小时候一口气能翻五六个,我年轻时踢球,进球后在草坪上当场来一个,轰动全场。我当时还想学后空翻,结果没学会,所以这个小老头儿,还真有点儿真功夫。他说,他是徐州人,儿子在苏州这边做生意。春节前,他儿子接他来这边过年,原本大年初二就回去,结果这疫情日弄人么,走不了喽!他这个心焦啊,家里还有好几只羊呢,就怕邻居那个小贼糕子不帮他好好喂,掉膘啊!我就笑,说不会的,羊吃草就好了嘛!我要请他喝酒,吃炖羊肉,让他给我讲讲学武的事情。他就笑了,说他拎酒去,他儿子那个狗日的成天不沾家,酒柜里倒是存着不少好酒哩!他说,他家在徐州那边的杨家村,是个木匠,打的柜子那叫美!至于练武嘛,他当时那个年代,是个人都会耍几招,庄稼把式,不值一提的!不过嘛,你既然是一个作家,那么你可以写写俺们师父,那是一等一的好人哪!他说,他们老家那边,好多都是逃荒来的,有的来自河南,有的来自安徽,所以那个地方,三教九流,鱼龙混扎,什么人都有。好多村子,都是用姓氏命名的,像闫楼,大都是闫姓的,马楼主要是马家人,朱王庄,大多是朱姓和王姓。所以村子都是高度团结。不团结也不行,粮食不够吃,水也不够浇地,所以经常打架,那时候打架都是真刀真枪的干,砍刀,火药枪,每次都要死好多人。所以那时候,几乎人人学武,大家结伴而行,因为结得仇太多了,不学武,不结伴,说不准哪天在路上,就被人干掉了。那时候学武,还要拜师,拜师要准备四色礼物,还要给师父干活,师父才肯教你真功夫。我们那个村叫杨家村,基本上家家户户都姓杨,他一个外姓人,开始是受排斥的。当时村里的刺头儿,是个铁匠,铁匠就拎着两个石锁,过去跟他请教。石锁是从前习武之人必备的,前朝的时候,考武状元专门有这一项,这东西一个有二十公斤,二个就是四十公斤。石锁讲究“撂”,所谓“撂”,就是给石锁轮起来,然后让它在空中玩花样,有人能抛上去好几米,轻飘飘接住。这个要有功夫,不能蛮干,我之前讲过,沧州武状元的后人,讲过他先祖玩大刀。一把大刀二米多,七八十斤,这玩意儿拎都拎不动,更别说翻飞入轮,上阵杀敌了?所以手底下要有功夫,也要有技巧,抡大刀有点儿像杂耍,用膝盖给它顶起来,然后借着惯性,给它抡起来。那个铁匠把两只石锁耍了一会儿,咚一声把它砸到地下,让这个外来户试试。铁匠就问他,那你会耍什么,大刀、长枪,随便来,我都接着得了!铁匠偏不让他走,举着石锁过来赶他,大步流星,气势如牛。他没办法,只好一手挑着担子,一手轻轻伸出来一根指头,朝着石锁轻轻点了一下。铁匠愣在那里,惊恐地看着石锁,就听见咔嚓咔嚓一阵响,那石锁浑身遍布了蛛网般的裂纹,接着碎成了渣渣。他赶紧喊来村长,两个人千万般恳求,再三再四道歉,终于将他留了下来,请他做拳师,让他在闲暇时间,随便指点指点村子里那帮贼糕子就行了。木匠就住了下来,平时给人打打家具什么的,偶尔给我们这帮孩子指点指点。我那时候还小,也让家人整治了四色礼物,送过去拜了师。他说:什么都有,有孔子,也有孟子,还有庄子,老子,偶尔还讲《金刚经》。我更加吃惊了:这是儒释道三修行啊!看来这是一个读书人呵!老人摇摇头:他不是读书人,满手老茧子,一看就是常年做农活的,村子人都说他木匠活地道!他讲古文,也不让我们背,只是给我们讲道理,讲做人的道理,他说这叫义理。老人说:我师父说,天下做人的道理,无非是两个字,一个是“仁”,一个是“义”。孔子讲成仁,孟子讲取义,杀身成仁,舍生取义。不过他又说:我师父觉得儒家讲的“仁义”有点儿虚,孔子说成仁,孟子说取义,结果谁也没有真去死,反而是门徒都很有骨气。师父他仁义,自他去了以后,村子和村子就不怎么打架了,都被他出面阻止了。有些是我们村子,后来是隔壁村子,再后来县城里面有了纠纷,他也出面解决。他那个手指轻轻一点,不管是石锁,还是木头杆子,都会应声而裂,大家都服气了,就愿意听他的,大家坐下来谈谈,喝杯茶,说会儿话,就好了。后来政府也觉得他厉害,想请他出山,做个教头什么的,他都诚恳推掉了,说自己什么都不懂,也就只有一指之力。他每天在村里踏踏实实打家具,教我们读书,偶尔指点一下我们的功夫。有人求他帮忙,不管事情再小,他都仔仔细细去办。好多人瞧不起他,觉得大丈夫应该做大事,哪能被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给耽误了。他却说,匹夫之勇,血溅五步,也是一腔热血。力量再小,也要坚持。这世上,如果人人兼爱,大行仁道,社会慢慢就好了。他有一天,喝了酒,也和我们兴致勃勃谈起来,说自己师门的开创者,就是一介布衣,也是一个农民,却也心怀百姓,兼济天下,也是一个圣人呵。他也问过老师,那个一指功到底是怎么回事?人指头是怎么能点碎石头呢?他老师就说,这是江湖上说的点穴,微末之技,不值一学。这个气眼,你可以理解成一个东西的死穴,它最薄弱的地方。开山的石匠,看看山势,在关键的地方打一个眼,用炸药炸开,一大片山石就掉下来了。所谓的单指碎石,是因为找到了石锁的死穴,然后瞬间高速击打,才能给它击碎。所谓的点穴,也没有武侠小说里写得那么神,给你点个笑穴,你就会大笑不止什么的,那是不可能的。不过被点穴,人确实就不能动了,只要稍微动一动,就疼痛难忍。他当时似懂非懂,不过也记了下来,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武学名家,才知道,师父这是自谦了。因为点穴是很上层的功夫,即便在民间时期,擅长点穴的也没有几个人。开始的时候,仗打得还不错,在临沂,还有滕县,狠狠揍了日本鬼子,尤其在台儿庄,把这帮日娘的揍得半死,后来就不行了。各地都在传,小鬼子进村了,大家就赶紧跑,有藏在芦苇荡里的,有藏在小山里,还有藏在地窖里。后来就听说,日本鬼子疯了,到处杀人、烧人,把人赶到大院子里,浇上汽油,全都杀死了。再后来,汉奸就出来了,这帮二鬼子更狠,他们知道乡亲们藏在哪里,也知道谁家是军户,一揪一个准,把人祸害得够呛。他戴着一个斗笠,穿一件黑布衣服,脚下蹬着一双麻鞋,腰里插着一柄长剑。雨水哗哗浇在黑色的斗笠上,顺着斗笠往前流,流到地上,黑色的斗笠,黑色的衣服,连雨水都仿佛是黑色的。二鬼子手里有枪,也有狼狗,他们把人绑在树上,往人身上浇开水,肉烫得半生不熟的,然后让狼狗扑上去吃。二鬼子眯着眼看着他们,手一松,一只狼狗就朝着他们扑了过去。在狼狗扑过来的一瞬间,他毫不在意地单手拔剑,剑光一闪,重新入鞘,一股鲜血顺着刀鞘往下流。前方,一人多高的狼狗被一劈成二,五脏六腑流了满地。在他开枪的一瞬间,后面有人冲了过去,几步蹿了过去,一剑就将枪和他的手腕削断了。后来的事情,就没人知道了,不过老人后来找了许多人打听,后来通过报社的人,以及一些幸存者,拼凑出了下面的事情。那时候,城里兵荒马乱,好多日本将军骑着高头大马,耀武扬威,士兵到处烧杀抢掠,所以他一路上误打误撞,就冲到了徐州北关夹河街第十中学(现在的徐州一中),当年的日本华北方面军第12军司令部,师团长叫鹫津铅平。鹫津铅平正在和一个日本剑道大师讨论剑道,他们抓来了许多中国人,用他们试剑,来说明剑道之美。那个剑道高手,听说有中国剑客,骑白马而来,便提出,既然是剑客义士,那便要有义士的死法,于是让浪人和中国剑客比剑。师父连斗笠都没有摘下来,甚至没有拔剑,只是单手握着剑身,往上猛然一送,剑柄狠狠打在对方剑尖上,铁剑应声而断,短刃刺进了浪人体内,吐血身亡。师父还是没有拔剑,他用身体一隔,便隔开一个人,接着身子一撞、一带,另一个人手里的剑,便换了方向,将第一个人刺死了。师父轻轻往前走了几步,拿脚只一踢,他丢下的剑便嗖一下飞起,像飞箭一般,将他刺死了。剑道高人大喝一声,让手下全部上去,组成剑阵,围攻师父。师父这才抽出了剑,不慌不忙,杀入剑阵,轻描淡写中连续斩杀多人。那剑道高手,慢慢抽出了剑,趁师父不备,从台子上一跃而下,仿佛一只黑色蝙蝠,双手握剑,朝着师父头上狠狠斩下。与此同时,那些日本浪人一拥而上,有人抱腿,有人抱胳膊,将师父死死缠住,动弹不得。那是开天辟地的一剑,快若流星,甚至连空气都要斩断了,空气里传来了尖利的呼啸声。然后师父就出手了,他在那把剑斩断斗笠的一瞬间,闪电般出手了,看似很慢,却快若电火,稳稳地点在了剑道大师眉间。那剑道高人闷哼一声,手里的剑落了下去,接着七孔流血,暴毙而亡。鹫津铅平看他走过来,吓得带着凳子跌倒在地,大声喊:放枪,快放枪!他师父不躲不避,硬生生承住了几枪,几个血洞贯穿身体,鲜血喷射出来,把他变成了一个血人。他握着剑,对着鹫津铅平一个字,一个字地说:你要记住,中国人不可辱。匹夫一怒,也能血溅五步。有人发现,这把剑不是冲着他们而去,是冲着日本国旗,宝剑直插进去日本国旗的太阳,然后带着国旗,狠狠扎在了日本警备司令部的牌匾上,国旗上鲜血淋漓,不知道是谁的血。大家一阵唏嘘,看着那个人,依旧牢牢站在那里,冷冷地看着他们。过了好久,有人大着胆子过去看了看,才发现,他已经死去了。院子外,传来一阵痛苦的嘶鸣,一匹白马踢打着,硬冲了进来,拼命用脑袋拱着尸体。有人要开枪,旁边的翻译拦住了他,让人把师父的尸体放在白马身上,让人跟着白马,想看看他的同党在哪里。白马驮尸,一口气跑到黄河边,然后转头看看那帮日本人,不屑得摇了摇头,转身一跃,跃入了滔滔黄河里。而那个被他一指杀死的剑客,是日本鼎鼎大名的剑道高手。老人热泪纵横,说现在算一算,距离师父那一战,已经八十多年了。他当时还是个小娃娃,今年都九十多岁了。他很遗憾,师父一辈子默默无闻,只有这一战辉煌过,他甚至不知道师父出自什么门派,练的什么武功。我想了想,安慰他,说你的师父,出自一个伟大的师门,他们由一群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创建,这个师门的开创者,就像你师父说的那样,是一个农民,也是一个圣人,是中国为数不多的布衣圣人。墨家是一个极其特殊的门派,开创者墨子是历史上唯一一个农民出身的哲学家,他没有峨冠博带,也没有食不厌精,而是穿着土布衣服,吃着粗茶淡饭,墨家门徒也多是底层人民,农夫、木匠、铁匠等,大家为了理想愿意赴汤蹈火,万死不辞,“赴火蹈刃,死不旋踵”。战国时期,墨家影响很大,但是在西汉之后,突然就失踪了。好多史学家甚至认为,在西汉之后,墨家就逐渐消亡了。墨家最后传来的消息,是在清末,最后一代钜子(墨家首领)率领墨家门徒,阻击夷人(洋人),与夷皆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