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尚未来得及完全拔出的利刃在袖口翻转间又藏了回去。

幸好刺猬没有看见，它热情得过于天真，我看见它捧着几个果子出来，还有一个小木头盒子。

刺猬神秘兮兮地打开盒子，献宝似的用它的小肉手举起来给我看，里面竟是一条被腌制处理后的小虫子！

“这是我珍藏了很久的宝物，腌好了之后都舍不得吃，一直在家里收藏着，别伤心了，我送给你吧！”刺猬用小短手戳戳那只躺在盒里的虫子，满目贪恋，喃喃自语，“这么肥嫩的虫子，能饱餐好几顿呢！”

我看看这只期待以这种形式安慰我的刺猬，再看看盒子里还没有我小拇指长的虫子，无语凝噎。

大概是我们聊的人生话题太深入了，让它突然忘了我是个人类，人类是不吃虫子的。而它现在正用期盼的目光望着我的脸。

盛情难却，看着天真到有点愚蠢的刺猬，我居然有丝丝感动漫上心扉。这只刺猬愿意拿它最珍贵的东西与我分享，这是怎样真挚的感情啊！

我刚刚怎么忍心杀它呢？

我弯腰郑重收下小木盒，“谢谢！礼尚往来，我会帮你抓很多虫子的。”

刺猬看我收下，一副比我还要开心的样子回答：“不用啦！以后我都吃不到了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我疑惑。

“因为我要死了，准确说，把你送出林子，我就要去自杀。”刺猬带着我继续往前走，突然以严肃的口吻说道，语气中还带了些许哀伤。

“自杀？！”我惊呼，“缘何要自杀？”

刺猬冷笑一声，自嘲地开口：“因为我是个叛徒，我害了我们同族的命，我不配苟活于世。”

我听着更疑惑了，用脚尖蹭蹭它的屁股，示意它我在听。

刺猬用一种刚刚我不曾听过的忧伤口吻继续说：“这世间很多事是无法解释的，我始终无法看透彻，明明我们刺猬一族每日只是吃吃小虫子，寻寻小果子，白天睡个觉，夜里遛遛弯，什么坏事情都没有做过，没有伤害过人类的庄稼，更没有戕害过其他族群。可就是有人把我们看作是妖，欲除之而后快。”

刺猬轻轻叹了一声，叹息中包含了无尽的绝望。

我望着前方影影绰绰的光，马上就要走出林子了，沉思着开口：“也许各个族群都有他们的使命和天敌吧，这便是宿命，佛曰，天机不可说。”

刺猬置若罔闻，继续喃喃自语，说是讲给我听，更像是说给自己听，“有一天他们的手下抓住了我，他告诉我想要保住性命就给他们当内奸，偷偷透露我同族的洞穴，待他们将我同族全部拿下，便能暂且放过我一命。”

我瞪大眼睛，倒吸一口气问：“你做了？”

“我做了，”刺猬嘲讽地笑了笑，“我为了保全性命，做了叛徒，现在它们都被抓起来了，他们言而有信，放了我一命，可我一个人活在这片土地上，终日受尽良心谴责，又有什么意义呢？我后悔了，但我无能为力，所以我想自杀，你是我自杀前遇到的最后一个生命，做点好事，给你领个路，或许可以减轻一些我的罪恶。”

闻言唏嘘，我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。有些惭愧刚刚对它起的杀心，它只是一只孤零零的小刺猬而已，也许有些灵性才会说话。它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搭救了我这个陌生人，不仅在这黑暗中帮我引路，还与我谈心，分享它的珍宝，如此善良的生灵，怎会是妖？

就算是妖，它也从未有过害我之心，人尚有善恶之分，妖就没有了吗？

我不禁开始思考，以是妖是人或是仙来简单区分世间万物，究竟是不是正确的。

不行！当做报恩，我要救它，不能让它自杀。

我一边惭愧一边暗暗起誓定要救下这只想自杀的刺猬，犹豫徘徊，想要寻出一个两全之策。

刺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落在了我的后面，可能是我思考得太专注，步履不自主地加快了吧。

诶！想到了！

我欲回头寻它，回身的刹那，看到身后一团巨大的白光向我偷袭而来，刺猬变成了之前的数倍之大，立起全身尖锐锋利的刺，赤红着双眼，目眦欲裂。

它想杀我！它真的是妖！

我装作没看见，继续道：“我知道它们在哪儿，我帮你救它们。”

刺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。

我又轻轻重复了一遍：“我帮你救它们。”

迟疑了一下，刺猬选择相信我。瞬间，它收回了白光。

……

我并非普通人类，我确是捉妖师不错，站在原地也不仅仅是因为怕黑，我是为了吸引它过来，我骗了它。

今年是我从一级妖务灵人晋升二级妖务灵师的重要节点，按照惯例，只要我捉足999只妖，便可顺利晋升，这样我就能和我那处处不如我的憨傻师兄同级了。

为了尽快完成任务，尽快实现晋升，我让我的手下捉了只小刺猬，威胁它，让它出卖同族的位置，好让我省略追逐勘察蹲守等一系列步骤，直捣黄龙，不费吹灰之力将它们一网打尽。

好机智一个我！竟能想到这般省时省力的计策，过往同门师兄没有一个想到的，他们真笨，还是我智商高！

999只妖很快捉到，我带它们去找师父领功，可出乎意料的是，师父并没有将我如愿晋升，他看也不看我的捉妖宝箱，只是背过身，摇摇头，对我说：“回去好好思量，不够，还不够，你还不够格！”

我十分不忿，想找师父理论，师父却闭门再也不见我。

为何总是这样？从小到大，我做什么都不对，做什么都得不到师父的肯定和鼓励，明明我与其他师兄一同完成了任务，其他师兄均能顺利晋升，只有我不能，为什么？这不公平！

我怀着满腹委屈和愤懑一直走一直走，突然瞥见一个身影从草丛中窜了过去。是妖？本能使我追了上去。

越追越近，我看见前方毛绒绒一团，是刺猬吗？刺猬妖不是已经被我全部抓起来了吗？难道还有漏网之鱼？或是只是普通刺猬，还未成妖？

师父言犹在耳“不够！还不够！”竟是一语双关，在提醒我并没有捉全？

我醍醐灌顶，定是这样的，我漏了一只刺猬妖，因此才没能顺利晋升。

我顿时浑身充满了力气，跟着刺猬就钻进了一个林子。

一进来我便如被下了定身咒一般，这里漆黑寂静，我幽闭恐惧症严重，寸步难行，唯有原地不动，也许能吸引妖出来，毕竟我抓了它全族，它应该也是想杀了我报仇吧。

待到身体不再僵硬，我迅速从袖口捻出一片叶子，这是我手下与内奸共同商定的叶子灵咒，内奸刺猬将灵咒施在各个刺猬身上。灵咒一出，凡是刺猬妖怪身上均会出现幽幽绿光，方便我们准确找到他们的位置。

我正念着灵咒，突然斜出一个声音“怎么人类也以树木枝叶为食？”

开口说话的，竟是一只刺猬。

我知道它骗了我，虽然一直都是我的手下与内奸刺猬联系，我从未见过它的面容，但我知道，这只刺猬并不是它所说的内奸，它开口问我的第一句话，便并不知晓我们捉妖师与内奸刺猬商定的叶子计划。

它骗我，是为了活命，因它是妖。

但我起初并没有立刻动手的原因为何？除了它点燃一个小火把，救我于黑暗之中，陪我一程，解我心结之外，最大的原因，是它开口的那一刹那，我恰好念完口中的灵咒，但奇怪的是，它身上并没有出现绿光。

感恩于它的搭救，我心想它或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带些灵性的刺猬而已。试探一下，不是妖就放过它。

然而聊着聊着，我思忆起师父对我满脸否定的神态，突然下了狠心，它是一只刺猬，很大可能性是我漏抓的一只妖，没有绿光也许是因为它的妖力更高强，没有被我附在叶子上的灵咒封印而已。

它是不是妖又如何？为了我的晋升之路，为了得到我师父的一句认可，为了隔壁学堂小姐的青眼有加，宁可错杀三千，不可放过一个，它们这些普通低贱的生命，为我的前程铺铺路又如何？待我修炼成捉妖仙人，它也该与有荣焉。

我咬咬牙，悄悄抽出藏于袖间的灵刃，将人类自私功利的凉薄本性展露无遗。

然而我还未全部抽出灵刃，刺猬已经转过身，一脸兴奋地举起它珍藏的小虫和果子送给我，肉肉短短的小手在虫子上贪恋地戳戳，说这是它最宝贵的东西，但为了我这个朋友，愿意赠送。

我这个……朋友？

朋友？

笑话！

它是妖，而我是捉妖师，它居然妄想跟我做朋友！

可我……竟一时下不去手了。

它如此真诚待我，真心将我当朋友，可我却生出了宁愿错杀牺牲掉它，也要保证成功晋升的自私念头。

我算是个……什么朋友？我配吗？

听了它的故事，我沉默了，我知它说的话半真半假，却依然触动了我心里隐藏最深的那根神经，那根叫做善的神经。

我居然还会有善心，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，为了晋升，为了拔得头筹，为了满门荣耀，为了缩短时间，我使用过很多不齿的手段来捉妖，我想要走捷径，我以为自己很聪明，便如这次威胁内奸，真真没有其他同门想到过吗？但他们都选择了以正派的方式修炼、追踪、捉妖。

我顿悟了，原来师父背过身去说的那一声“不够！你还不够格！”意指如此，他看穿了我自以为是的小聪明，虽没有让我晋升，也给了我回去思考的机会，没有给我惩罚，他是疼我的。

而我果然不够格。

师父常说，众生平等，人与自然，妖与捉妖师，从来都不是对立的关系，从前我不懂，现今我终于懂了，妖也分善恶，正如我们人类。为了提高法力滥杀无辜，这样残忍的我，怎配做一名合格的妖务灵师？

难怪这几百年来，师父师叔坚守岗位，兢兢业业，守护这方圆百里的安宁，却仍是有妖的存在，竟是他们在分辨善恶之后的放生和留情。

这只刺猬妖，它们全族从未做过任何残害生灵之事，是善妖，我不该将它们赶尽杀绝。

思及此，我发现小刺猬落在了我的脚步之后，我顿住脚步，转身欲寻它，“我知道它们在哪儿，你想救它们吗？”

相视沉默了半晌，它收敛了全身闪着刺眼白光的刺，缩回原来小小一团的体型，却不似与我刚才那般亲近，疏离又冷漠地对我说：“信你一次，莫要骗我。”

我再次拿出藏于袖间的叶子，三指一捻，置于唇边，微闭双眼，念了另一套灵咒，睁开眼将叶子抛于空中，叶子在半空悬浮，绿光喷涌，渐渐展开一个如圆月般大小的镜面，里面显现的景象是山中某个隐蔽的洞穴，正是灵虚之地所在，我将这里作为囚笼，关着抓来的刺猬妖全族。

“它们在这里，你应该知道如何寻了，你自己去吧，免得还需提防我。”我犹豫了一瞬，缓缓开口，“对了，其实是个捉妖师，骗了你，对不住。”

说罢便转身离开，不敢看这个把我当做真心朋友的刺猬是何表情，我不配做它的朋友。

（未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