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二,龙抬头,好多地方要做招财术,叫做“引钱龙”。
引钱龙,主要用水去引,比如在水壶里放几枚硬币,在附近的水井、河泊打一壶水,一路细细撒点儿水到家后,将剩下的水和硬币倒入家里的水缸里、鱼缸里,意思是将钱龙引到了家里,增加财运。
“二月二,龙抬头;三月三,生轩辕”,三月三出生的被称为“天胎”,二月二呢?有种说法,二月二龙抬头,这是红鲤鱼的命格,比较怪。我姥姥是满族人,姥爷是山东人,他们住在黑龙江牡丹江穆棱县的共和乡(现在好像是共和县了)。那里是黑土地,冷冽的溪水,大片大片的泽地,经常能看到天鹅慢悠悠地飞起来,悠悠飞着。我姥爷是闯关东的山东人,他是个老师,斯斯文文的,长得很好。当时政府办扫盲班,他是教员,我姥姥在底下学习,一眼看上他了,死活要嫁给他。我姥姥是满族人,她姓“麻”,祖上为“马佳氏”,属于上三旗之首的镶黄旗。他们家七个孩子,每个孩子差三岁,我母亲比我最小的舅舅要大将近二十岁。后来她当老师时,她弟弟在台下听课。她七八岁时,已经开始操持家务了,去溪水边洗衣服,就看见溪水里钻出来了一条龙,还是红色的,对着她叫了三声,然后潜到水下不见了。他们正色说,女人遇到龙对自己叫,这是天授降书。孔子母亲颜徵,当年就遇到过麒麟对她鸣叫。我爷爷当年是国民党军官(他会武术,好像还有一定级别),淮海战役后,觉得国民党无望了,就退下来了,做了个乡绅。后来整风整社运动时,他被揪了出来,当街批斗,我父亲当年还在念小学,听说家里被抄了,民兵正在逮他这个狗崽子,他家都没回,连夜扒了辆煤车跑路了。那辆煤车正好是去东北的,到了东北,他从车上来,谎称自己是孤儿,后来他就被大队支书家收养了。当时收养他的大队支书,和我姥姥家挨着,相当于邻居。再后来,他打听到自己的亲舅舅(我奶奶的弟弟)当了县长,我爷爷也平反了,他就和我母亲求婚了。现在想想,我母亲还是有些浪漫主义气质的,当时义无反顾地跟着他千里迢迢去了江苏。我母亲说,我父亲告诉她,他们家是江南世家大族,书香门第,结果过去一看,屁的书香门第,早就没了!因为我舅爷在徐州做了县长,大家都跟着去了徐州,徐州那地方,民风彪悍,穷山恶水,而且轻文重武,所以他们也入乡随俗了一下。我母亲过去的时候,发现家里八个孩子,一个个瘦骨嶙峋的,还光着脊梁,裤子上扎条红布,在打麦场上练武。当时我爷爷见他们家老二不仅活着回来了,还带回来一个大媳妇,高兴得不行,决定要犒劳犒劳他,于是改善了一下伙食。据说是弄了一小把秕谷,丢在打麦场,结果铺天盖地引来了一大群麻雀,然后用那种捕鱼的撒网往下一撒,就盖住上百只,然后大家洗剖干净了,红烧了吃。当时整个家族奄奄一息,我父亲就决定做生意,他也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企业家。徐州人极其剽悍,尤其是丰沛两地,古代是出大流氓头子,大响马的地方,刘邦不就是个混混出身嘛!在好多地方,你会发现有东北帮,河南帮,湖南帮,其实还有徐州帮,唯一一个以地级市(其实主要靠丰沛二县)力压一个省的嚣张存在。我们家做的算正道生意,主要做旧城改造,以及全国各地的景区修复等,国内好多大名鼎鼎的景区都是我们家参与修复的,像古寺、道观,修复过很多。当年我们家有很多寺院送的礼物,像一尺高的金佛像,小树般的珊瑚,这种当年都不算什么。我父亲追求的是一种江湖侠客的生活,他常年在外面,只是每年过年时在家呆一个月。他回来之前,当地最有名的饭店管事,会提前来我们家,拟定好一个月的菜单,大碟小件,冷热果蔬,香烟美酒,二十四小时流水送过来。那一个月,我们家不锁门,不管认识不认识,随时可以推门进来,报个名号上来,就可以上席喝酒吃肉,真像古代镖局一样,不仅热情招待,临走还有盘缠送。当时进出我们家的,都是江湖人物,我记得当时有个独眼老大哥,他很喜欢我,老给我表演如何吐烟圈,还喜欢扛着我到处放枪(他有一把手枪时刻带身上),还用筷子蘸酒喂我。不过我母亲很讨厌他,说他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,要远离这种人。徐州那边有煤矿,煤车要走铁路运出去,他们就在铁路那边设卡收保护费,每过一辆煤车,收五毛钱,这是特别野蛮的一个生意。这种收保护费的,都是最凶的恶人,他们家兄弟七人,为了抢这个,死了六个,就剩下他一个人了。他们七兄弟拿着枪,挨个血洗了竞争对手家,血洗一家,就出来一个兄弟抵命,这样死了六个兄弟,最后才抢到了这个生意。我记得还有一个时迁一般的人物,这是个盗墓贼,还是个大盗,徐州这边的汉墓他盗了好多座,他平时总是哈欠连天的,睁不开眼一样,每次看见我,就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,随手掏个东西给我,最多的是玉佩,有时候是一个铜疙瘩。现在想想,这些都是汉玉啊,雕工最好的汉玉,哎,当时都当玻璃球和小伙伴们打飞了,现在要是留下一堆就值钱了。还有一个看着像白面书生的,不过这个人,连那个独眼龙都怕他。他是微山湖的猫子,就是渔民的头,他们那边打架很野蛮,都用鱼叉,叉死了往湖里一丢,连尸骨都找不到,没人敢惹他们。还有一些武林人士,这些人会一些拳脚功夫,他们有时候喝着喝着也会过两招,打得满屋狼藉。我记得有个人会甩针,他身上别了好多缝衣针,用手一甩,缝衣针就钉进镜子里,很神奇。他性格极其豪爽,一诺千金,只要你求到他,不管对错,他都给别人办,所以朋友很多,但是都是酒肉朋友。他小时候在外面流浪过好多年,吃过很多苦,所以见不得人受苦,他有一年冬天喝醉了,路过河滩,看见一个老太太在割芦苇,二话不说跳下去帮着割,后来把身上割得到处都是血口子,差点儿冻死在水里。他每次回来,和尚、道士、算命的瞎子,三教九流都挤破门,每个人过来,不管是修庙还是建观,娶亲还是嫁女,他总会给别人一个满意的数字。从我记事以来,关于他的风流韵事,就没缺过,他那些荒唐事,一直是我们那个小城津津乐道的故事。我念小学时,学校组织春游,去公园放风筝,有同学说那边有个很阔气的人在约会。那是九十年代,大家穿得都很朴实,他一直穿西装大衣三件套,所以别人看着“很阔气”。有时候去澡堂子泡澡,就听到有人在摆龙门阵,讲起他的风流韵事,他如何在夜场为姑娘一掷千金,如何和别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。他觉得我太柔弱,不像他这种江湖风格,像个臭教书先生!我确实也不争气,小时候奇笨无比,小学三年级就留了一级,后来高考考了三年才考上一个破大专,还没念完就退学了。所以我父亲和我母亲说,我是个废物,他作为东晋名臣谢安的五十七世孙,有愧祖宗,所以要多留几个种。他后来又找了一个女人,给他生了一个儿子,一个女儿。这两个孩子生下来后,就被抱到我爷爷家那边,在我几个叔叔家轮流喂养。我们家当时是县里的首富,我父亲的七个兄弟姐妹全靠我们家接济,给他们开面粉厂,给他们开收购站,给他们盖房子,给他们修路,给他们开养鱼塘,总之有任何困难,都来我母亲这里要钱,几个妯娌之间闹矛盾也要来我母亲这里评理,看起来亲亲切切一家人。当时我刚念初中,我姐姐要念高中,正是要花钱的时候,可是她还是毅然和父亲离婚后,带着我和姐姐两个人过。我父亲那边自然是彻底断绝了关系,我母亲娘家也指望不上。我母亲刚嫁过来时,有一天和我父亲吵架,半夜跑出去,去邮电局给她父亲哭着打电话,说过不了了,想回东北。她父亲冷冷地告诉她,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,你自己选的路,死也要死在那里。背井离乡,举目无亲,我姐姐就说,她不读高中了,去读幼师,这样可以提前工作养家,她挥挥手拒绝了,让她安心读书,钱的事情她会自己操办。她就卖掉了几乎所有家产,以及陪嫁的首饰,把支出压缩到极限,后来在最苦难的时候,她还蹬着三轮车去市场上卖头花,这样艰难维持着生活。我们家当时穷得要命,不过还很清高,从不接受别人的宴请,因为回请不起,不过即便如此窘困,还是依旧读书、写字,依然保持着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,并没有觉得自己低人一等,想想还是母亲的功劳。我母亲是一个很乐观的人,什么悲惨的事情,她自己想一想,也觉得挺有趣的,就过去了。我后来在潮白河上,几乎陷入绝境,也靠着这种乐观精神撑下来的。我当时还小,人也傻,不过在某些时候,也觉得家里的确很窘困了。我踢球很有天份,甚至被球探发掘过,让我去济南的山东鲁能试训。球探还找了我们班主任,班主任很兴奋,专门给我批了一天假,让我回去跟我母亲说说,因为当时踢球待遇很好,据说只要能踢上二队,就给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,年薪几十万。我兴冲冲回到家,发现母亲买了一堆烂白菜,摘了又摘,然后煮了一锅汤自己喝。她见我回来了,很不好意思,说重新做饭给我吃,自己喝汤就好了。后来我高三时,成绩很差,不过有些写作的天份,获得了一些征文大赛奖项,还有多篇文章被选入各种文集。当时我们语文老师是校长,他很欣赏我,跟我谈了好多次话,拼命帮我找关系。有一个师范学校的招生办主任是他学生,他跟学生说了我的情况,那边同意用文学特长生的名义特招我。他很高兴,让我回去跟家人说说,赶紧去报个名,这事情就成了。我答应了一声,然后去了县里的新华书店,看了一天书回来了,压根没跟她说。穷人家的孩子,遇到任何事情,首先想的是危机,而不是机遇。好多人不明白,为什么穷人总是畏首畏尾,畏畏缩缩的,那是因为你没穷过,穷人压根没有试错成本,穷人输不起。我小时候很自闭,经常一整天都不和人说话,经常一个人读书,一个人踢球,一个人发呆。我母亲很担心我,不过她并不表现出来,就让我默默长大,只要健康就好了。我高三时,突然不愿意念书了,就回家住了二个月,后来有一天,我在家呆烦了,就又回去念书了。大学时,我自己偷偷办了退学,回家后告诉她,她也没说什么。我二十三岁出版了第一部作品,有一天,我发现她戴着老花镜在那读我出版的书。有些字她不认识,还买了一本字典查。她有一个关系很好的牌搭子,她女儿是我高中同学,很喜欢我。他们家和我们家之前差不多,也做旧城改造的,不过他们家做完后,政府没钱给他家,就把县城中心地段的两条街抵给他们家了。她母亲找我母亲,意思是她女儿看上我了,要是我愿意娶她,她们家可以陪嫁一条街的房产。她自己说着说着就笑了,我也笑了,后来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。我们家也总是“没大没小”,有时候喊她“老太婆”,有时候喊她“可可”,汪曾祺先生说“多年父子成兄弟”,我们是“多年母子成姐弟”。现在想想,我能成为这样一个人,这样一个作家,拥有这样奇特的履历和经历,是和她这种放任自由的教育分不开的。后来,我有钱了,带她去北京一家特别贵的私家菜馆吃饭。这家饭馆的筷子很沉,我老婆好奇是什么材质的,我母亲说,这是象牙筷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