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几年,资本热,影视行业尤其浮躁,到处高价买版权,当时好多影视界的朋友联系我,我也认识了好多影视圈的人。他当时在一家影视公司做负责人,大权在握,夜夜箫歌,特别浮躁。他去那边,不上香,也不拜佛,是做义工,有时候扫地,有时候帮着做饭,和那边上上下下都很熟,乐呵呵的。我当时挺好奇的,他这种人,怎么会喜欢这种青灯古佛呢?后来有一次,我们在成都宽窄巷子吃火锅,好像是小龙翻大江,还是哪一家,记不清了,只记得他们家有钢瓶装的原浆青岛啤酒,喝着很过瘾。他就夹了一个吃,结果刚放到嘴里,赶紧吐了出来,然后盘腿坐在凳子上念经。我当时吓了一跳,想着这是怎么个情况?莫非有人下毒?他念了一会儿经,就跟我解释,说自己以前放生过牛(在藏区某个寺院放生了牦牛),放生过什么,最好不要再吃什么,不然会有惩戒。而且是特别夸张得那种肿,油亮红润,特别有喜感,就像《东成西就》里的欧阳锋,让我差点儿笑喷了。我才开始正视这件事情,问他,如果说放生什么,就不能吃什么?那西藏牧民经常放生牦牛、羊,难道要饿死吗?他说,那还是几年前,他去泰山看日出,山上很冷,大家都租了羽绒服、棉大衣这种,冻得瑟瑟发抖。好容易挨到东方发白,太阳要出来了,许多人就对着东方念经,有佛教徒,有道教徒,他也坐在那里跟着念。后来有个藏族人,是叩长头朝拜的(不知道为啥去了泰山),就很感动,她就捧着食物,给每个人敬献。叩长头朝拜,有时候甚至要在路上走好几年,风餐露宿,生存主要靠路人的救济等,她手上、脸上,都是黝黑的,手掌裂了好多口子,黑乎乎的,一截牛肉干看着都发霉了。但是她的眼神坚定而清澈,希望大家能收下她的善意,这些可能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了。甚至包括好多道教人士(道教人士是绝对不能吃牛肉的)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过去了,边吃边想,这下子可糟了,回头搞不好长一个大口疮。他就觉得自己越念越热,后来脱掉了租的羽绒服,又脱掉了毛衣,脱衣服的时候,他看了看其他人,所有人都衣着单薄,热气腾腾的,头上都往外冒白烟,前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,云海翻腾,仿佛仙境。再后来,我找寺院给读者做祈福,以及请寺院祈福一批护身符,当时也找了他,帮我们联系寺院。有一天,我们从寺院回来,已经是黄昏,看着古寺老树,一派祥和。我们就坐在寺院外抽烟,他眯着眼看着远处,给我讲了他的故事。他说,我是大别山新县人,这是一个将军县,出过好多将军,光开国将军就出了几十个。像我们这种人家的孩子,一般都去念军校了,但是我不愿意,也许因为物极必反,也许因为叛逆,反正我他妈的最讨厌这种规规矩矩的地方,所以就偷跑出来了。我有钱,也有关系,每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在外面花天酒地,当时我随身背着一个挎包,里面全是一捆捆的钱,在夜总会撒钱,像雪花一样。当时我姥爷送了我一块表,欧米茄的,刚戴上没几天,我去夜总会喝酒,随手丢给了陪酒的姑娘。好多人说,年轻人多混蛋啊,多放纵啊,一觉醒来,都不知道睡在谁的床上。我嘛,更混蛋,一觉醒来床上全是人,男的女的,都不知道昨晚谁睡了谁。后来,我父亲就派勤务兵把我抓过来了,他亲自用手铐铐住我,用军车给我送到了一个大山里的寺院里。我父亲可他妈的贼了,他走之前,把我的鞋烧了,就给我丢了一双草鞋,大冬天的,又是山路,穿一双草鞋想跑路,那非得冻掉脚趾头。我当时肺都要气炸了,我都要疯了,抓起什么就砸什么,砸烂了水缸,砸裂了古钟,砸断了佛像,我他妈真是疯了,我都想把自己给砸死。寺院里有个老和尚,就在旁边笑眯眯看着我,任由我砸,仿佛在看一件很有趣的事情。后来,我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,主要也是累了,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,开始骂这帮子秃驴。后来我骂累了,砸也砸不动了,老僧人就让小沙弥给我了一碗饭,里面是两个苦菜团子,那是什么鬼东西,我才不吃呢。后来我生扛了二天,扛不住了,管他娘的什么狗屎菜团子,先吃了再说。吃饱了,我还是赌气,又觉得有些委屈,后来越想越难过,最后坐在地上大哭了起来。老和尚就说:天大地大,谁能关住人心呢?小施主要走,那就走好了。那天下了很大的雪,我在大雪中一路奔跑,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想的还是那个老和尚。后来,我回去后又放纵了几天,突然觉得这一切没意思极了,我就找到父亲,告诉他,我想上大学了。我父亲就找了关系,让我去了电影学院,随便念了一个专业。毕业后,我就开始做电影,也因为家里的关系,也因为我确实这块儿有点儿天份,所以做得还不错。影视圈你也知道,就是个名利场,所以我又开始做上了纸醉金迷的日子,而且比当年更烂。后来有一天晚上,我喝得醉醺醺的,开车从酒仙桥去机场,结果走到电影博物馆那边时,突然开过来一个小三轮,我躲闪不及,一下子给他撞飞了。我很确定,那个人肯定死掉了,因为我当时开的奥迪A6,车子前杠都给撞瘪了,那个小三轮足足飞出去十几米远,人肯定死了。我从车上跳下来,就拼命跑,然后拦了一个出租车,开始让他往前开,就往前开。后来出租车不知道开到哪里,我就把身上的钱全给他了,自己开始在那失魂落魄地游荡。我不知道走了多久,感觉自己一直走了整整一夜,我想了很多,想着自己前半生就是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了,要是今天死掉了,那么会有几个人真心伤心呢?我就这么想着,也不觉得累,后来一直走到天亮了,却发现这里有些熟悉。我想了又想,哦,原来这里就是我父亲当年送我来的寺院!我又回想起那个老僧人,都那么多年了,不知道他还活着吗?我信步爬上山路,这时候我的两条腿又酸又疼,简直迈不动,好容易走到山门处,我一下子就跪下了,眼泪哗哗往外流淌。那个老僧人还在,他还记得我,他脱下我的鞋子,发现我的两个脚后跟都磨烂了,血肉模糊。我当时心乱如麻,有许多话想对他说,我流着泪吧自己犯的错一件一件对他说了,他只是摸摸我的头,告诉我,你太累了,睡一觉就好了。他点点头: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我一口气睡到了下午,起来回想一下昨晚的事情,想着老和尚肯定报警了,那就等着人来抓我吧。等了好半天,没人抓我,老和尚给了我一个扫把,让我去扫地,扫落叶。我当时万念俱灰,也没有什么反抗的心理,反正想着你让我干啥,我就干啥吧。后来我就每天挑水,扫地,偶尔还要劈柴,烧火,就这么住下来了。后来,我偶尔也翻翻佛经,但是看不懂,于是我就去和老和尚聊天。我就问他:老头,你说“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”,是不是哄我的?如果说放下屠刀就能成佛,那大家都去做坏事好了,反正只要放下屠刀,就可以成佛了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的意思,是说让一个举着屠刀屠杀万物的恶人,放下屠刀行善,要比普通人行善的难度大无数倍。他在放下屠刀的一瞬间,需要极度克制住自己的杀戮欲望,极度克制住自己的罪念,需要极度升华自己,才能真正放下。所以在他放下屠刀的一瞬间,在他极度升华的一瞬间,他就接近佛了。但是他放下屠刀后,还是一个罪恶身,还是需要做善事,化解自己的罪孽才行。我点点头,觉得老和尚说得真是好,他以前也问过许多修佛的,说什么的都有,什么鬼乱七八糟的。我就在寺院住了下去,砍柴挑水,偶尔和老和尚讨教一些佛法,老和尚都一一说明,真正通俗易懂,通透明澈。后来有一天,我正在挑水,突然有人在后面喊我,我一回头:是我父亲!他后面站着那个老和尚,后面还跟着几个人,看着像便衣。我放下水桶,对着老和尚跪下了,给他磕了个头,感谢他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,跟他说,要是以后有机会出来,一定好好听他讲佛法。原来啊,那个晚上,我撞飞的车子拉的是纸壳子,车飞了之后,人摔在了纸壳子上,只是摔断了胳膊,人无大碍。我当时连车门都没关,人家很快就找到了我父亲。我父亲当时决定,把我撞坏的奥迪送给了那个人,他美滋滋找人开着车走了。后来老和尚给我父亲打了个电话,说我在这里,觉得我有些不对劲儿,就在这里养几天吧。我当时就跟着父亲走了,回去的路上,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,我父亲也算是级别不低,怎么对那个老和尚毕恭毕敬的?在车上,我问了父亲这个问题,他则说,你知道个屁,这个老人出家前,可是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!然后他说了一个名字,吓得我差点儿跳起来,再想想他身上发生的事情,也是不胜唏嘘。从那以后,我就经常来这里,有时候过来扫扫地,有时候过来混一顿斋饭,还要住几天,也挺好的。不过那个老僧人却不怎么见我了,偶尔看见,也是微微一笑就过去了。他说,我这人没有修禅心,修不出什么,不过偶尔过来散散步,静静心,也挺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