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多人觉得,重庆和成都很像,都在西南,都有九宫格的麻辣火锅,热辣辣的肥肠粉,水灵灵的幺妹,但是重庆姑娘和成都姑娘的性格完全不一样。成都姑娘外面看着端庄温柔,其实很有手腕,能把男人们整治得要死要活的,所以成都男人耙耳朵(怕老婆)。重庆妹纸嘛,属于外表刚强,内心更加刚强,她不会把你整治得要死要活的,她只会跟你同归于尽。我当年认识这个妹纸的时候,还很年轻,还是个文艺青年,喜欢在网上写东西。当时好像还没有天涯论坛,我们都聚集在“榕树下”,在那边写一些无病呻吟的文字,现在想想,还是很无聊的。我写一个地方,一年四季都在下着黑色的雪,天空铺天盖地飞过黑色的乌鸦,黑色的河水倒挂在天上,仿佛一匹无穷无尽的黑色丝绸。后来有一个姑娘留言,说如此热烈又落寞,你一定很孤独吧。我当时一点儿也不孤独,那时候我们家还没破产,我还比较瘦,正处于鲜衣怒马,扬鞭过长安的时候,不过我当然要伪装成那种怀才不遇,孤傲寂寞的才子形象,这样才讨女孩子喜欢嘛。她就被我给骗了,加了我的QQ,我赶紧问她要照片看。我们男人啊,都是很朴实无华的,网聊一定要先看看对方的脸美不美,才愿意研究她的内心美不美。我犹豫了一下,最终决定,绝对不和她聊风月,只谈文学。而且和她保持绝对纯友谊的交情,就是不把她当女人,平时都称呼她“东陵兄”(她网名叫东陵君)。我年轻时非常自负(实际上现在也是这样),心眼又小,总觉得自己才华横溢得满地流淌,轻易不会称赞别人,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称赞她,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文采飞扬,博览全书的人。她不仅饱读诗词,纵览世界名著,而且对儒释道三教颇有研究,民俗掌故也都一清二楚,简直就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女人。我和她聊了好久,越来越觉得她厉害,除了“相貌平平”这个缺点,简直就是一个完美女人。后来,我因为一件小事和家人吵架,决定离家出走,她就建议我去重庆找她。我原本不想去的,毕竟浪迹天涯,也希望身边有个美女陪着嘛,东陵兄这种相貌平平的妹纸,属实有点儿煞风景。她跟我解释,主要是网上太浮躁,男人们都是低级趣味,只知道看脸,从不注重别人的内心,所以她故意用这张照片试探别人,像谢兄这种有情怀,有内涵,不流于表面的男生,的确少见。我义正词严地说,那种只看脸而不看内心的男人,都是龌龊不堪的畜生,我是最看不起的!我找了家客栈,放下行李,就和她游览重庆,在朝天门码头吃了串串,在磁器口吃了豆花饭,在洪崖洞吃了火锅,又决定坐船去三峡,两岸猿声啼不住,轻舟已过万重山嘛。坐船游三峡很过瘾,凉风习习,看着两岸江景,听着东陵君给我讲解着两岸风物,真有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感觉。我就骗她,说三峡底下有水怪,然后编了几个长江怪物吓唬她。然后她讲述了宜昌老渔民如何用滚钩捉大鱼,有一年捉到了一条白蛟,她和她哥哥亲眼看过,还收藏了几片蛟鳞,有小巴掌大,用火烧都烧不坏。这样蹉跎了几天,我家里找我都要找疯了,我也打算回去了,但是舍不得啊。她说,中国有许多亭子,叫“五里亭”、“七里亭”,其实都是送别的人起的名字。送别的人,送到这里,歇歇脚,道一声珍重,就回去了,就很美好。她拱了拱手,说:谢兄才华横溢,日后必然大放异彩,唯望保重身体,以后再见。左右看看,有什么鬼亭子、鬼茶馆的,就有一座小石桥,连个横栏都没有,就招呼她过去坐坐,想着怎么把“东陵兄”这个该死的“兄”去掉啊,要啥君子之交啊,必须要变成男女之情。我一会儿看云,一会儿看她,一会儿看流水,一会儿看自己的脚丫子,难过得要命,又兴奋地要死,两种感情在我心里激荡着,让我几乎要爆炸掉,一会儿想要就这样死掉算了,一会儿又想要跳进河里呐喊。我的心砰砰直跳,装成若无其事地说:东陵兄果然冰雪聪明。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,硬撑着说:东陵姑娘果然兰心蕙质。她哈哈大笑,然后在我脸上亲了一下,说:“说,你喜欢我!”终于捅破了那层窗户纸,我也放心了,谁他娘的还要回去,在这里住一辈子也行啊,然后我们就决定在周边玩玩,多陪她呆几天。她就建议去她家玩玩,可以带我去看看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,读书的图书馆,平时散步的江边,还能带我去看捕鱼。她家在江边,我们到了那里,发现那里的人几乎都认识她。不管是路上扛活的工人,拉车的车夫,还是买菜的老太太,见到她都要打个招呼。她说,天下朋友共一石,我独占八斗,谢兄一斗,天下人共分一斗。我也算见过世面的人,但是从未见过那样夸张的阵势。我们在路边被人拦住,那人面无表情,冷冷地挡在我面前。然后很快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,足足有几百人,甚至有上千人,感觉整个镇上人都来了,而且还不断有人往这里赶,他们也不说话,就站在我们面前,面无表情地看着我。我紧张得要命,不过还要装成若无其事地跟她开玩笑,问她这里有多少是她的朋友?是不是来迎接她的?我碰到了一个人,低头跟他说“借过”,但是那个人还是稳稳地站在那里,推都推不动。我紧紧搂着东凌君,告诉她“别怕”,扯着嗓子喊“让开,让开!”,打算强行冲出去。这时,人群慢慢让出一条缝,漏出了外面一棵大树,树下有一个穿着白衬衫,袖口挽到手肘的汉子,在那低头抽一个老烟斗。他抬起头盯着我,仿佛一把刀子,看了好久,慢悠悠地说:有种!他一走,包围在我们的人也跟着散了,他们也不再冷冰冰的了,开始有说有笑,嘻嘻哈哈,完全看不出刚才冷漠的样子,像是最普通的路人。我松了一口气,身上的冷汗都下来了,装成若无其事地对东凌君说:这些人都被我吓住了,这就叫气场外放你懂不懂?袍哥类似于西南地区的“青帮”,是底层人士组建起来的帮派组织。最开始的时候,也是类似“反清复明”这种组织,后来就变成了一种江湖帮派。而“袍哥”,就是他们的带头大哥,也就是帮派老大,这里纪律严明,组织森严,“袍哥”都是当地很讲义气的人,有很强的威信和影响力。袍哥流行于清朝以及民国时期,现在已经很少了,不过西南有些偏僻的地方还隐藏着地下组织,还是有很强的势力。过了很久以后,我们感情已经很深了,几乎每天都要聊很久。有一天,她突然联系不上了,又过了大约一周,她突然跑来找我,跟我严肃说,这次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,也就是正式提出分手。她说,自己父亲很早就去世了,自己和哥哥相依为命。她哥哥是当地的袍哥,后来看着政通人和,觉得袍哥不应该存在了,就决定退隐江湖,请大佬们见证,做了金盆洗手仪式。结果没过多久,就被人砍死了。她说,群龙无首,大仇未报,她要接哥哥的班,做新袍哥。我觉得她说得仿佛天方夜谭一样,就问她,你哥哥不是金盆洗手了吗?怎么还会有人报复他?她说,江湖子弟江湖老,一入江湖,终身都是江湖人,哪儿就能逃得掉?你砍过别人,别人流的血,总要砍回来?你欺负过的人,总要还回来。而且你说要退隐了,仇家不会信,怕你会卷土重来,所以会斩草除根,以绝后患。一入黑道,永坠地狱,我们这种人,没有未来的。她说,你可知,剑门关矗立千年,前后数百场征战,却从未被攻破过?她说,剑门一开天下安,剑门一关天下危。剑门关守护的是中华民族的最后一点血脉,每次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最后关头,都是退守巴蜀,拒守剑门。我们袍哥人家,原本也是江湖子弟,奉命镇守剑门关。可是啊,勇士镇守恶龙太久,自身也化成了恶龙。是我们自身作恶太深,怪不得别人。她说,我爷爷是袍哥,我父亲是袍哥,我哥哥是袍哥,我爷爷死于此,我父亲死于此,我也终将死于此。这就是我们的命。人不能抗命,我没得选。她说,乱世袍哥,盛世流氓。生于盛世,是袍哥的不幸,是人民的大幸。我愿袍哥永绝我手,愿这盛世,永不凋零。单手抓起一壶酒,仰面灌了下去,喝完后,把坛子重重摔碎在地上,笑着说:“袍姐也是!”她拱了拱手,认真说:谢兄才华横溢,日后必然大放异彩,唯望保重身体,以后……再也不见!很多年以后,重庆打黑时,我联系过她,只是淡淡说了几句。她还是爽朗的笑,说话才华横溢,只是最后,她低声说,谢谢你的关心,不过以后不要再联系了……对你不好。再后来,她去了泰北,成为了著名帮派老大,不过从不骚扰女人和华人,还保护了许多华人商人。她说,一入江湖,终生是江湖人,小兄弟们跟她那么多年,总要有个出路,这辈子也就这样了。她始终没有结婚,养了几只猫,偶尔在朋友圈晒出的照片,都是很清雅的文字,淡淡的,舒朗的,就像当年的她,干干净净,从容而淡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