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五六岁那年,在牡丹江下面一个叫共和的小村子,住了一段时间。当时我太姥爷还在,他是满族人,老猎人,一辈子杀死过不可计数的猛兽,年老后却因为某些事情封枪了,经常躺在藤椅上,看着远处的大山,默默无语。松木板钉成的小木屋,结结实实,弥漫着松木的清香,太阳晒得暖烘烘的,我就躺在上面,看着远处的青山。尤其是大晴天,游过一朵浮云,阳光透过云层照在山上,大山是墨绿色的,随着太阳从云彩里钻出来,大山墨绿色渐渐转到暗绿色,再到翠绿色,有一种时空转换的恍惚感。我很爱看这些,能一口气看几个钟头,一度让我姥姥很担心,怕我被狐仙谜了,养不活。老光棍养了一匹白马,珍若性命,他不舍得骑马,成天跟在马后面跑。他就带我去溪水里捉鱼,东北溪水白亮亮的,从小山上流淌下来,极冷,仿佛一条小白龙。我们就用一个类似漏斗的东西捉鱼,他在前面用个棍子敲敲打打,把鱼赶过来,我用那个漏斗扣住鱼,比较多的是柳根子,滑不溜丢的,没有鳞,比较像泥鳅,却比泥鳅漂亮。这里有大片大片的滩涂,就是沼泽地,沼泽地里有很多天鹅。天鹅很肥,也很笨,所以它飞起来要使劲扑腾翅膀,要助跑,所以人只要提前埋伏好,等它慢慢飞起来时,轰一枪,就给它打下来了。他当时打死了一只天鹅,后来那只天鹅的伴侣飞过来,哀鸣着,徘徊在死去天鹅的身边,不吃不喝,也跟着死掉了。我姑父当年以全省前二十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,并担任学生会干部,和我姑姑是同学。我爷爷勒令我姑姑和他分开,我姑姑坚决不从,最后和家里决裂,退学和他回到了原籍。现在我们说贫穷,好多年轻人很不理解,想着这年头哪有多么穷的人啊!我姑姑家那里,每年汛期,大水漫过来,他们家的屋子都要被淹一两个月,等大水退了,再回去。很不可思议吧,他们为什么不去高处建一个房子呢?为什么每年要过这样颠沛流离的生活呢?我姑姑是最小的孩子,从小很受宠爱,她喜欢诗词音乐,喜欢绘画,她的钢琴弹得很好,以前在大学时是曲艺社的骨干。嫁过去之后,她就成了一个渔夫的女人,她每天很早起来,和姑父出去打渔,划船,拉网,拖着沉重的船桨,每天很晚才回来。她很快变成了一个黑壮的女人,头发里都是鱼鳞,说话粗声拉气,像个男人,像男人一样蹲在凳子上吃饭。有一年,大概是中秋节,我姑父已经离开很久了,她收到了一封信。那封信是她大学时最好的闺蜜寄来的,她那个同学后来去了国外,最后定居在德国,住在一个童话般的小镇上,信里有许多照片,她一张张看,看了很久。晚上,我就听见她一个人在房间里低低地哭,哭了很久,是那种极压抑又绝望地哭声。我在外面听着,很难过,想安慰安慰她,又不知道说什么,就那样在黑暗中默默听了很久。有一年春天,我学校后的一条小路往前走,路旁是上千亩桃林,开满了桃花,红艳艳的,我心里有一些心事,乱糟糟的,胡乱走着,就发现路上密密麻麻的,全是蝴蝶的尸体。是的,马路上几乎落满了蝴蝶尸体,有黄褐色的,有明黄色的,有粉色的,大的小的,各种各样的蝴蝶尸体,全都落在地上,密密麻麻的,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感。那一年,我刚念高中,学习成绩不好,足球踢得很好,刚开始胡乱写点儿东西,也没有想过未来要做什么,对于女生也有了一些朦胧的喜欢。同学说,她当时很喜欢我,给我叠过一千只纸鹤,还经常偷偷给我带一些水果零食什么的,可是我都记不清了。记忆中,那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姑娘,总是笑盈盈的,仿佛一只翩飞的蝴蝶。再后来,我去了北京,租在一个月租三十元钱的大杂院里。有一天半夜,我睡不着觉,外面明晃晃的,披着衣服出去看看,发现外面下了大雪。我小的时候,家世还好,我父亲当时还在家,每次遇到这样的大雪天,他都要呼朋唤友,喝上一整夜的酒。当时我们家还有个老厨师,还雇人在湖区养了野鸡,下雪天总要送来一对野鸡,这是吊汤的,所以每次大雪天,我们都要喝美味的野鸡汤,然后仿照古人对诗。《世说新语》也讲过类似的故事,有一年大雪纷飞,我先祖谢安问众子侄,如何比喻这雪花,后来谢道韫说“未若柳絮因风起”一举成名。那一天,我站在窗外,看着满地的大雪,突然感到一股痛彻心扉的孤独。突然很想写一个孤独的故事,我写了很久,只写了几段话。70年代,许多上海知青被下放到大兴安岭劳动。大兴安岭多白桦树,树皮软、白,晒干后有点儿像宣纸,好多知青爱用白桦树皮写信件、写日记,写情书。有个姑娘很喜欢普希金,一首《我曾经爱过你》,她抄了许多遍,却始终没有寄出去。那时,日色慢,车,马,邮件都慢,一生只够爱一个人。她说:“我母亲,就是那个写了一辈子信却从未寄出的人。所以,小鱼,我此生不会等任何人。”现在看看,当时写的故事,譬如《鬼藏人》,总是有很欢快的场景,自恋又喜欢斗嘴的小七,皮货店里人来人往,和瞎子在轰隆隆的火车上彻夜喝酒,汹涌澎湃的人群,应该还是因为孤独吧。最近在写一个长篇故事,就是原来那个封门村改写的,想尽量写得热闹一些,加了许多欢脱热闹的人物,希望大家开心,也希望自己能开心。写到这里,小区池塘里有青蛙率性地叫,月光皎洁,一派和平。突然想起小时候,在微山湖畔,也经常听到阵阵蛙鸣,铺天盖地的蛙鸣,仿佛浪潮一般,一波波打过来。闭上眼,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,我姑姑在房间里看着大学同学的照片,小声啜吸。小姑姑没有回家,她还是住在微山湖畔,一个人默默带大了孩子,后来在孩子认祖归宗后,在某一个寒夜,于微山湖边的歪脖子柳树上缢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