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光哥讲的故事,关于他的传奇师父的。
之前讲过光哥的故事,应该是我讲的最早的故事之一了。
光哥是一个开了几十年长途车的老司机,走南闯北,很有见识,他熟知各地民俗掌故,亲历过各种诡异怪事,而且世事通达,看破而不说破,是一个很好的朋友。
我还是一个少年时,在成都住过一段时间(我们家以前搞建筑的,在川藏交界处修复一座古庙),当时交了一个雅安的女朋友,经常从成都搭车去雅安,当时坐过光哥的车,就这样认识了。
后来在北京,还跟光哥一起去广西十万大山那边狩猎过野猪,也是一段传奇经历。
再后来,大家就天各一方,我去了深圳、上海、苏州、保定、成都,光哥也在天南海北跑车,就再也没见过了。
男人的友谊是很奇怪的,有时候认识几十年的同事,也算不上朋友,但是有些路人,只是喝过一次酒,却会成为终生不忘的朋友了。
我对朋友要求很严,朋友也很少,但是光哥肯定是算一个的。
前几天,我们在洛阳看龙门石窟(这个石窟和我们家也有点儿缘分),光哥正好在开封送货,于是大家在洛阳聚了一下,在义勇街夜市喝了一夜酒。
大家一见面,就乐了,也没说什么,就随便找了个小店坐下来,要了点儿酒菜,都有些感慨。
是啊,算一算,我们两个认识,已经快二十年了。
二十年啊,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呢?
而我,今年也不过三十五岁。
二十年前,我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家境很好,人也很骄傲,真正是一个“骑马倚斜桥,满楼红袖招”的公子哥儿。
谁能想到,短短几年后,我们家就彻底败落了,我甚至因为交不起学费被迫退学,住一天一块钱的大杂院,现在竟然成为了一个作家。
而光哥,还是那副样子,表面上看起来一本正经,甚至有些木呆呆的,其实他只要一开口,就知道,这家伙一肚子坏水,不是个老实孩子。
洛阳的汤更好,尤其是牡丹燕菜(为了能喝到最纯正的汤,我专门住在了给这道菜命名的友谊宾馆),一碗普通的萝卜蛋卷汤,竟能做出这种滋味,真是绝品。
光哥也说,豫菜主要靠汤提味,太原丸子汤也好喝,山西菜没啥吃头,就靠早晨一碗丸子汤醒酒。
大家喝着宋河,随便胡扯点儿什么,慢慢就喝多了。
现在想想,光哥这个人是有些神秘的,就是无论你聊什么话题,他都能和你聊得特别好,让你特别进行,特别舒服。
我后来认识了一个心理学专家,聊起来这个现象,他说,如果你在任何一个话题都能和一个人聊得特别好,那个人一定是情商和见识都超过你很多倍。
他举了个例子,就像你和一个小朋友聊天,知道他想的什么,他喜欢什么,所以任何问题都能回答得特别好,让他特别崇拜你。
我当时就想起了光哥。
光哥这个人,我认识他那么多年,他从来没有谈起过他自己,他有没有老婆,有没有孩子,他家庭是什么样的,我完全不知道。
在我们聊起女人,聊起家庭时,他只是微笑着倾听,一杯接一杯喝酒,有点儿像《三个火枪手》里的阿多斯。
我年轻的时候,完全想不到问他这些,现在年纪大了,知道男人之间要想保持友谊,就要保持分寸,不能什么都问,所以就更加不知道了。
没想到,这次他却主动说起了自己的事情。
他说的,是他的师父。
他说,最近一段时间,自己老有些心慌,每次心慌的时候,他总要想起自己的师父。
然后他就讲了一下这个传奇人物的故事。
光哥的师父,叫白师傅,也就是他以前刚开始开长途车时,带他入行的人。
他说,二十多年前,跑运输的大卡司机可是优差,赚钱多,有见识,还能带紧俏货,当年啊,谁家要是养了辆大卡车,那可是大名人。
在当年,好多港怂内地包二奶,甚至在深圳、东莞那边出现了许多二奶村。好多人都说,这些是来内地投资的港商包的,其实好多是香港的大车司机(香港叫货柜车司机),他们当时属于高收入人群。
光哥从小不是个老实孩子,挖空心思想要跑运输,早早就退学了,他家里就拖了很多关系,找了一个叫白师傅的人带他。
他说,那时候跑运输啊,还是很苦的,没有高速路,都是国道,也没有手机,上车就失联,跟远洋跑船差不多。
而且那破车吧,还容易坏,尤其是是轮胎,都是尼龙的,特别容易坏,要踩在加长的撬棍上拧轮栓,所以当年开车的司机,都是很厉害的修理工。
在这种情况下,可想而知,找个愿意带你的好师傅有多重要。
他当时跟白师傅走的第一趟车,就是去南疆。
白师傅像个干瘪的小老头,瘦弱的身体裹在一个很大的军大衣里,看着抽抽巴巴的,没什么精神。
等车到了南疆,白师傅他笑眯眯地看着光哥,问他:会不会开?
光哥矜持地说:会一点。
白师父点点头,说:好,那你开吧!
光哥傻眼了,这他娘的是怎么个情况?
他说的会一点,真的是一点,也就是知道哪个是刹车,哪个是油门,哪个是方向,这怎么开?
但是白师傅却说,够了,够了,学那么多干什么,开车还不就是这三个。
光哥还是害怕啊,这可不是农村的架子车,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大卡车,这车要是被他开翻了,两条人命不算,这一大卡车货物可怎么办啊?
但是白师傅却说,人死卵朝天,怕个瘠薄?!
我们以前往昆仑山上送物资,啥没见过,雪崩,地震,雪毛子怪,牛那么大的冰雹,还有能把卡车吹飞的大风,唉,还不都挺过来啦!
说完,他把军大衣盖住头,自己呼噜呼噜睡着了。
光哥要吓死了,试着喊了几声白师傅,他却呼噜声震天。
没办法,他只要咬咬牙,试着发动了车,然后跌跌撞撞往前开。
后来,他才知道,南疆这里是戈壁滩,大沙漠,车在沙漠里连续开个几天,连个人影都看不见。
所以在这地方开车,还真是不用怕,即便开错方向了,大不了方向盘一打,再转回来就是了。
所以光哥开了几天后,也就上手了,同时也很佩服白师傅。
没事时,他就很白师傅闲聊。
白师傅说他自己以前是汽车兵,往昆仑山兵站上送物资的,复员后说是习惯南疆了,所以就留在这里跑运输。
白师傅这人很有意思。
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,但是对生活依然保持着热情,不气恼,不抱怨,像古龙笔下的武侠人物。
他总是笑眯眯的,你问一句,他答一句,轻飘飘的一句话,有时候能让你笑半天,就像以前葛优的老电影,都活成人精了。
有一次,他跟光哥说,曾经在昆仑山上见过一条龙。
光哥一下子兴奋了问他:“白师傅,你真见过龙啊?!”
“那可不!”
“真是一条龙啊?!”
“真真的是条龙!”
“那龙是啥样的?”
“那龙啊,一个鼻子两个眼,我走过去摸了摸,它还瞪了我一眼!”
“啊,还是活的啊?!”
“活蹦乱跳的!”
“啊,真的啊?!”
“假的!”
“咳!”
白师傅也很神秘。
有时候,开到某个地方,白师傅会让他停下车,自己下去走一走。
他站在那里,自己抽根烟,在地上也插三支烟,眯着眼看着远处的戈壁滩,等烟烧完了再走。
他跟光哥说,这下面有几个老朋友,日子焦苦,给他们上支香,改善改善伙食。
有一次,路过一座遍体黑色的山(这座山很古怪,像被烈火煅烧过一样,寸草不生),他叫我也下来,跟他坐在山脚下,用一个老式的扁酒壶喝酒。
他的酒很特别,很辣,喝一口下去,那酒像烈火一般煅烧着你的肠胃,但是喝下去后,浑身都暖和了,很舒服。
白师傅说,这酒是部队特供的,专门给他们这些在高原雪山上的老兵喝。
不过他已经“下来”很多年了,为什么还会有这种酒,这个他就没有说了。
光哥说,他那时候还年轻,就跟我当时认识他时那么大。
年轻人嘛,总会想得很多很远,心里总是乱七八糟的,突然很高兴,又突然很忧伤,纯粹是自己跟自己较劲儿,心情很不好。
他那一天,就是心情很不好,自己闷声坐在那儿。
白师傅就说:“光子啊,你看见前面那座山了吗?那就是著名的喀喇昆仑山,上面有一个全世界海拔最高的神仙湾哨所。看过春晚吧,边防战士给全国人民拜年时,都会有他们。”
“你们这些小年轻啊,知道个屁的苦闷啊!
我们神仙湾啊,满眼满眼的都是大雪山,大冰块,别说人,你连一块泥巴都见不着,只能看看太阳,才觉得温暖一些。
哎,有时候啊,一连几星期,连太阳都没有。
在我们昆仑山啊,流传着一句话‘神仙湾站哨,红山河睡觉’。
红山河有个机务站,那里也是高原,刚来的人,高原反应厉害,心跳太快,往往一觉睡过去,心脏缺血,人就在梦里死过去了。
神仙湾站哨,是怕人自杀。
说起来也邪门,有时候吧,人在外面站着哨,就觉得大雪山那边有人喊你,你忍不住就自己走出营地,一直朝着大雪山走,然后就冻死在雪地里了。
有人说,那是大雪山里的山鬼迷惑了人,也有人说是产生了幻觉,反正不好说。
高原苦啊,最苦的就是当兵的。
兵站那边,氧气含量只有内地一半,心脏负荷重,每分钟要跳一百多下,甚至你走路快一点儿,使劲咳嗽几声,都能要了命。
所以在大雪山上,人要慢慢走路,吃饭要慢慢吃,一般很少说话,说话也要轻声说,一般是做手势,连这手势都是慢悠悠的,时间像是静止了。
当时有个新兵刚来的,他不懂,从一个小缓坡上跳了下来,也就半米多高,倒地下后,人直接就起不来了,心脏缺氧,供血不足,没还没抬到山下,就咽气了。
这地方怎么呆?
根本没法呆!
那要回去呢?
哪那么容易,这里可是昆仑山,军事禁地,别说上不来,就算是运送物资的车,一年也上不来几次。
神仙湾那边,11月开始封山,来年6月才能开禁,大雪毛子,大风,封山期间谁也上不来,一场暴风雪就能把路全部给淹没,连卡车都能吹飞喽!
当时有个新兵,在哨所呆不了几天,就拼命打报告要求下山,死也要下山,最后就死了。
光哥吃惊了:“怎么死了?”
白师傅淡淡地说:自杀。
那一次,好容易熬到了6月,要开禁了,运送物资的车要上来了。
结果邪门了,在6月突然下了暴风雪,那暴风雪有多大,整整下了一个月都没停。
这么大的雪,别说车,雪豹都上不来,我们的蔬菜全断了,浮肿,身上一按一个包,只好去外面的垃圾堆刨雪,找一些前几年丢在雪里冻成冰的烂菜叶子吃,每个人的嘴唇都烂的像红艳艳的桃子。”
就这么着,那个小伙子没熬住,在晚上值班时,一个人拿着冲锋枪对着雪山扫射了一通,然后跳到雪山下死掉了。
光哥感慨着:“这人也够可怜的?”
“可怜?”白师傅把眼睛一瞪“这小子是王八蛋、混蛋!他自己死就死了,临死前对着雪山扫了一梭子,差点引起雪崩,让我们所有人都陪葬!
光哥就不说话了,想着自己那点儿屁事,跟这些相比,还真算不了什么。
白师傅眯着眼睛,看着远处的大雪山,感慨着:茫茫啊昆仑山,神呀嘛神仙岭买这,这昆仑山啊,不光是气候差,有时候啊,什么妖魔鬼怪都会出来。
光哥兴奋了,赶紧问他:还真有妖怪?
白师傅慢悠悠吸了一口烟,说:昆仑山上有仙人,自然也有妖怪。
有一年啊,我们执行任务,五十七个人进山,最后就活着出来了二个半。
光哥忍不住问他:什么事情那么危险,死了那么多人?
白师傅眯着眼说:我们去捕捉一条龙。
光哥看着他的表情,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,但是却看不出来。
白师傅却扑哧一声笑了,说:傻小子,我骗你的!
光哥松了一口气,裂开嘴笑了。
看着乐呵呵的白师傅,光哥也忍不住问,白师傅,你这辈子也有过啥闹心的事情吗?”
白师傅就笑了,笑得略有些惆怅,感慨着:“人生在世,谁还能没有闹心的事情啊?”
光哥好奇了:“有啥事还能让你闹心?”
白师傅脸上的笑容凝固了,他慢慢地说:“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,怎么说呢,很潇洒是不是?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。
我以前啊,可是个暴脾气,像你这种怂孩子,我瞪一下眼,就能给你吓哭喽!所以在当时啊,他们给我起了一个外号,叫做‘雪域阎王’。”
“后来啊,因为那个逮龙的事情,损失太大,上面给了我一个处分,让我退伍复员了,其实也是为了保护我。”
“但是我回到家里,怎么也睡不着觉,一闭上眼,就想起来当年的事情,那几十个人不能白死了啊!”
“还有那个东西,它早晚还会出来,所以我干脆弄了一辆车,来了南疆这边跑运输,我得看着它。”
白师傅狠狠吸了一口烟:没想到啊,我这个雪域阎王,硬是被另外一个真正的雪域阎王给吓住了。
光哥看着白师傅笑眯眯的样子,再看看他那一副蔫蔫的样子,怎么也想象不到他威猛严厉的样子,也听不太懂他说的话。
白师傅不是说捉龙那个事情是假的吗?怎么他又受了处分了?他说的那个“它早晚会出来”的“它”,又是什么东西呢?是说的那条龙吗?
他还想问,但是白师傅却打了个哈哈过去了。
光哥说,后来他就忘了这件事情,以为这件事情就像白师傅开的无数玩笑一样,只是一个笑话。
但是他没有想到,这个竟然是真的。
有一天,白师父身上的手机突然响了。
白师傅身上的手机,是一个古董一样的老式机器,他视若珍宝,每天都要擦拭一下,从不给别人电话号码。
光哥当时过年回家,想着大年初一给他拜年,问他要电话,他都不给,说那个手机就是个摆设,根本没用,是以前部队首长送给他的,他就挂着做个念想。
但是在当时,那个手机却真的响了。
手机响起时,白师傅正在蒙头睡觉,按照往常的习惯,他这一觉肯定要睡二个小时,你就是在他耳边放鞭炮,都震不醒他。
但是铃声刚响了一声,他就猛然坐了起来,一把掀开了大衣,刷一下摸出了腰上的手机。
接着,他用一种激动地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句:首长好!老兵XXX归队!
然后,他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光哥一面开车,一面偷偷留意他的的眼神,就看短短的几十秒钟,白师傅眼神里流露出了吃惊,欣慰,兴奋,决绝的复杂目光。
放下电话,他让光哥把他放在最近的一个小镇上,他要搭车过去。
光哥很不放心,问他到底是什么事?要不然自己送他过去?
他摇摇头,说自己之所以抛妻舍子也要留在南疆,就是等这一天,他今天终于等到了,所以是一刻都不肯停留了。
光哥还是担心,苦苦哀求他,并且表示愿意抛下这车货,跟他一起去。
白师傅也有些感动了,告诉他,自己当年说过,他当时执行任务,五十七个人,只活着出来了二个半。
其实不对,因为那两个人,没多久也死掉了。
所以事实上,当年那场浩劫活下来的,只有半个人。
那半个人,就是他自己。
他自己其实早就死在南疆了,留下的一半,是帮别人活着,或者说是为了完成那个使命活着。
他说,光子啊,男人啊,总有向前走,不回头的时候。等你明白这句话的时候,你就真正长大了。
说完,他就坚持下了车,招手拦了一辆车,朝着戈壁滩深处走去了。
光哥站在路边,一直看着那辆车,看着那辆车越走越远,越走越小……
他知道,他这辈子,再也见不到白师傅了。
说完后,光哥沉默了一会儿。
他说,每次遇到烦心事,他都会想起白师傅,想想这世上有些事情比死还可怕,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?
他就拼命喝酒,他就拼命夹菜,他就拼命讲粗野的笑话,他就拼命大笑。
他说,后来,我终于明白了,白师傅那句话的意思,却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。
他永远是一个孩子。